正文 第1章 銀發少年(1 / 2)

我喜歡流水如絲如綢滑過我的臉頰,我喜歡透過碧藍的海水望著天上如珠如玉的紫色落日,我喜歡用尾巴掀起如煙如霧的沙幕,我喜歡斑駁的魚兒在我耳邊輕吟如思如慕的歌。

我喜歡東海的一切。

我的姐妹無法理解為何我如此深愛東海。她們也愛東海,但不似我這般。東海是我的生命,是我存活的意義,是令我不堪重負的重擔,我卻心甘情願背負。

我叫釣戎,是東海海神若的第五個女兒。

鮫人一族的女子均是人身魚尾,唯有我,擁有三色龍尾。白色如極北之地延綿千裏的冰原,黑色如透不進一絲光明的萬丈深海,金色如破曉時分璀璨的太陽。

父親總是驕傲地說:“你出生時我就知道,你注定是王者。”

鮫人女子自小便學會織綃,成人之前花費幾十年的時間,親手織成一匹白如霜雪的鮫綃,裁成華美的衣裙,在及笄成人的典禮上,以最美麗最純潔的模樣迎接世界。

我卻不會織綃,因為父親告訴我,我的宿命是左手持劍,右手執杖,守護東海,統領東海。百歲成人那天,我穿的是黑色的朝服,外披戰甲。

那天,父親對東海億萬生靈宣布,釣戎將成為下任海神。那瞬間,億萬生靈向我俯首朝拜,神殿之上萬籟俱寂,隻聽見清脆的撞擊聲,“叮當”、“叮當”,光華璀璨的明珠不停地墜落在地。

我循聲望去,便看見釣戀,我的小妹妹。她用衣袖掩住自己的哭聲,淚水化作的明珠卻暴露了她的情緒。我遠遠地與她對視,她眼中無盡的遺憾和深不見底的痛楚,讓我心疼不已。

我想去問她怎麼了,我想輕聲安慰她,或者抱住她柔弱的肩膀,就像小時候一樣。但是父親開始吟誦古書,於是我隻能站在神殿最高處,站在殿堂最高處,麵無表情,聆聽父親對新立儲君的訓誡和教誨。

從小,父親就告訴我,我不能笑,因為那種輕佻不屬於我;我也不能哭,因為那種脆弱不屬於我。我天生就應該嚴肅、冷峻、不喜不悲,像一個真正的君王。

我一次隻能扮演一個角色,如果我要充當稱職的儲君,便不能同時當釣戀的姐姐。

明珠墜地的聲音越來越急促,直到最終淹沒在群臣的齊聲祝頌之中。

典禮結束,酒宴開席,我仍舊沒能脫身,端坐在主位之側,暗暗抬頭尋覓,卻已經尋找不到釣戀的蹤跡。

酒過三巡,衛兵驚慌失措地報告,釣戀小姐一個時辰前單獨出了大水神宮,朝著魘滅淵方向離去,至今未歸。

我看見父親臉上威嚴的笑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母親驚叫一聲昏倒在地,文臣武將一片驚恐。我的杯子墜落在地,摔得粉身碎骨。

魘滅淵是東海的禁地,是夢魘,是毀滅。

東海的母親教訓頑劣的孩童時會說,你若不聽話便將你投入魘滅淵,再任性的頑童聞言也不敢再造次。傳說魘滅淵是地獄,會釋放詭異的水流,將方圓十裏的任何活物席席卷吞噬殆盡。傳說魘滅淵是東海極陰極寒之地,哪怕隻是靠近淵口,渾身的血液都會凝固成堅冰。傳說有一隻凶殘暴烈的陸上妖獸,血洗一座城池,觸犯天條而被天帝關押於不見天日的深淵。傳說五百年前的逆賊白魚叛亂失敗後,一直藏身於魘滅淵。關於魘滅淵有太多聳人聽聞的傳言,每一條,都足以令任何人對這毀滅之淵避之不及。

而那無底深淵,對於我的姐妹卻是無法躲避的詛咒。

五百年前,白魚戰敗之時,曾經惡毒至極地詛咒我的家族。他說:“若的女兒必將與我白魚同葬於魘滅淵。”

從此他便銷聲匿跡,而詛咒,卻莫名其妙地應驗。

開元二百七十二年,遠在我出生前,大姐呈陸便出於整個東海都不願提起的原因,縱身投進魘滅淵,至今未歸。

開元七百年,四姐未池與父親賭氣,打破禁令闖入禁地魘滅淵,至今未歸。

開元七百四十七年,二姐執棱為找尋丟失的坐騎紫衣上龍而誤入魘滅淵地域,至今未歸。

我明白日漸蒼老的父親已禁不起再次的喪女之痛,他眼底盡是濃濃的悲哀,轉而望向我時,卻生出鮮明的期許。他說:“釣戎,快去救戀兒,整個東海隻有你,才能將她從魘滅淵救回。”

魘滅淵的傳說和白魚的惡毒詛咒尚在耳邊盤旋,父親卻委以重任,我決心寧死也要把我的妹妹救出,絕不辜負父親的重托。

一路上,我看見四十九塊鐵青的寫著“禁地”的石碑。這已是第五十塊,突兀於地底的裂口邊。正如傳說那般,水流從席卷著周圍的一切湧向魘滅淵,那一道醜陋狹長的罅隙,像一張貪婪的巨口,吸噬著海裏的一切。水流冰冷猶如刺骨的冰錐,我身處其中,稍稍鬆懈,便被推向深淵。在淵口,卻又橫生出方向淩亂的逆流,夾帶著有慘白的碎骨與粉色鱗片從石縫裏湧出,旋轉著撞在第五十塊石碑上。

第五十塊石碑上寫著,“魘滅”。

我潛入深淵,頭頂的光線漸漸暗去,周遭的石壁粗糙而狹窄,似乎從四麵八方向我擠壓、傾塌而來。潛下幾丈深,突然四下豁然開朗,漆黑的石壁退開,我陷入一片無邊無際的廣袤黑暗,隻有龍尾的鱗片散發著微光。我向下望,依稀看見錯綜複雜的黑暗洞穴通道,不知朝向何處,不知在這黑暗之中,藏匿著什麼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