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民國“才女”、“名媛”,作為“收藏徐誌摩情感日記的女人”、“與林徽因爭奪八寶箱的女人”的淩叔華,似乎已經廣為人知。相比之下,作為女作家的淩叔華卻被忽略了。1900年3月25日出生於北京、90歲時回到這裏死去的女作家淩叔華——雖然她還是一位畫家和教授,在海外舉行過多個頗具影響力的畫展和收藏展,在幾所大學講授中國文化與藝術,但我相信:女作家是她的第一身份。以她始於青春時代對文學的熱愛——正如徐誌摩“一生的行徑都有感情的線索可尋”,淩叔華一生的行徑都有文學的線索可尋。以她於中國現代文學與女性寫作的獨特表現——成名於“五四”:女性解放潮流湧動的時代,卻以一係列描寫“婉順”的舊式婦女和“適可而止”的新式小資女性的小說備受矚目,為蘇雪林謂“立於冰心、丁玲係統以外的女作家”。盡管“閨秀作家”和“資產階級作家”的稱號也遮蓋了她作為女性命運觀察者以及寫作藝術探索者的光彩,使得她在上世紀四十年代末離開中國之後的幾十年裏極少被提及,包括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她因為出版了早期受到弗吉尼亞·伍爾芙(Virginia Woolf)指點的英文自傳《古韻》(Ancient Melodies)而蜚聲西方文壇之際……
淩叔華其人也是女作家們之中的另一係統。北京文化圈曾有“娶妻當看淩叔華”之言:最標準模範的中國閨秀,溫婉世故,中庸和諧;生活是精致優雅且不乏那一時代的傳奇色彩。出身於書香門第、高官巨貴之家,自幼受到良好教育熏陶——康有為、辜鴻銘、陳師曾(陳衡恪)、齊白石、姚茫父、陳半丁等名流高士不斷於淩府往來,談文論畫,指導她繪畫的就有慈禧太後的老師繆素筠,她的英文啟蒙老師則是大名鼎鼎的怪才狂儒辜鴻銘。20歲上她入讀燕京大學,成為領風氣之先的女學生、洋學生——那一時代的時髦寶貝;在燕大,她寫一封信給男教授、名教授,請求他單獨收為學生予以指教寫作,人家就答應,而這位教授不是別人,周作人是也。她在周作人幫助下開始發表作品,又因泰戈爾訪華的機緣得以進入當時風頭最勁歐美留學精英圈,成為新月社和《現代評論》周刊力捧的女作家。她與浪漫詩人徐誌摩傳緋聞,與謙謙君子陳西瀅結婚——陳當北大教授,她就是教授太太;陳做武漢大學文學院院長,她就是院長太太,陳在1949年之前被派駐英國,她也隨往英國定居……毫無疑問,她是長久留心且善於人生的經營,和為自己謀取幸福的。
幸運的女人。一輩子沒吃過一點苦。我曾經這樣以為——雖然我倒也不是覺得越苦越光榮,不過,沒有痛感的人生總是缺失。還有點兒不真實。
然而事實卻是,盡管擁有一個優越的人生起點以及種種的幸運,也有著較為充足的頭腦心機上的準備,但是像海浪一樣起伏不絕的時代的動蕩,命運的捉弄,還有那天性中的——或者是作為純粹的文學女性,在內心必然具有的浪漫激情,難以遏製的自我的矛盾掙紮……仍使得淩叔華身不由己,浮浮沉沉。正如她那位和她一樣聰明勇敢的妹妹淩淑浩——曾經就讀於北京協和醫學院,因考取1925年清華留美獎學金而赴美國留學,她嫁給了著名藥理學家陳克恢並定居美國,成為早期少見的華人進入美國主流社會的一例——所說:
我不喜歡看悲慘的東西,任何悲劇我都不感興趣。我一生隻想看到美好的事物,我不知道這樣去感受生活對不對,但是我在生活中經曆了太多慘劇。
寫這本書之前其實我是想寫另一本書——也是關於民國女性,但包括了多個名字——近年來那些最令人遐思和樂於談論的美麗的名字,她們的生活與愛情……寫一本各方麵都比較容易的書。淩叔華隻是其中一位,而且是不很重要的一位。我找來了她的作品來讀。然後,我被她的文字,也被她本人深深吸引——文字中所表現的作者的形象,相比我原先知道那些“韻事”與“傳奇”的女主角頗不一樣——不同於那一時代的諸多作家,淩叔華幾乎從未寫過“抒情的自述體文章”,但是“自我”的蛛絲馬跡還是出現了。“一切的寫作都是自傳”這一規律,即使是端斂如她也未能逃脫。在繼續閱讀了一些相關資料之後我發現,在她那標準正確的閨秀人生與閨秀寫作的外表下——這可能是她寫作的策略也是她生活的策略——她似乎對自己有太多的包裹與虛飾。這激起了我的興趣。我好像掉進了一個巨大的深洞,疑跡處處,卻五光十色。於是我毫不猶豫放下原已進行中的寫作,來寫這本《淩叔華傳》。盡管我也知道,寫這樣一本“冷門人物”的傳記前景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