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今天需要文學嗎?
我講一個故事吧,希望對我們思考這個問題有所幫助。
20年前,我大學畢業後分配到一家工廠子弟學校工作。報到那天,校長對我說,廠裏住房非常緊張,隻能委屈我住一間老房子了。我趕快說,沒關係的,隻要有住的就行了。校長看著我,露出很高興的樣子,似乎有什麼話想說但又猶豫該不該說。最後在我快要跨出門的時候,校長叫住了我,說:“小王,你旁邊的那個鄰居……”停頓了一會兒,似乎在選擇該說什麼話,最後終於果斷地說:“你不要管他。也盡量——當然最好不要與他來往。不管他怎樣,你都不要理他。”至此,我終於明白了校長剛才的欲言又止了。“好,好。”我趕快答應。不過馬上,我被一種喜憂交加的心情籠罩了。
我的鄰居——“最好不理他”。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我相信大家都能理解我此時的複雜心情,特別是對一個剛剛走出校門踏入社會的人來說。
在我從二樓校長辦公室下到一樓時,突然校長從二樓走廊上叫住了我:“小王,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從語氣中可以明顯感受到校長對我的擔憂。想到校長剛才關於我鄰居的說明,我又增加了一絲擔憂和害怕。校長下來後,一手幫我拎包,一手搭著我的肩膀談笑風生。不知為什麼,我老是感覺他的談笑有點做作,仿佛在盡量不露聲色地消減他剛才的話給我造成的緊張。
走出校門不遠,校長將我即將進住的房子指給我看,我一眼就喜歡上了。一棟紅磚砌就的老房子,兩層樓。我喜歡老房子,禁不住笑了。校長看到我高興,也高興地笑了。房子前麵有一棵大樹,樹下坐著兩個納涼的人,都赤著上身。看到我們過去,他們也遠遠地望著我們。我看到校長有點失望似的,也許他覺得這兩個人的穿著太不雅了,但是他迅速地同他們打起了招呼,最後他雙手抱拳,帶著委托的口氣說:“小王老師來自貴州。與你們是鄰居了。老家遠,以後就多拜托二位多多照顧啦。”“校長說哪裏啦。鄰居嘛,應該的,彼此照顧啦。”前前後後,始終是那個人——後來我知道他是宋師傅——說話。旁邊的那個人始終沉默著,抽著煙,打量著我,無意間我與他目光相撞,看到他的麵容,我心中有點發怵。他的臉上從上到下斜著一道疤痕,仿佛是被刀砍過一樣。不知道是否因為這道疤痕的緣故,他的眼睛仿佛深陷下去猶如黝黑的深坑一般,讓人看不清楚的同時也有點令人恐懼。臉很窄,黝黑,整個臉部讓人感到有點陰森恐怖。我正在出神地思考他臉上的疤痕是什麼原因造成的,突然意識到這樣盯著人家的疤痕有失禮貌,就趕快抱歉地微笑了一下。
我與校長走進我的房間。房間很幹淨,校長幫著我收拾房間。突然他低聲說:“剛才那兩個就是你的鄰居了。說話的那個是宋師傅,住你樓上,人很好。旁邊那個住你隔壁,你別管他,千萬少和他來往,特別是不要借錢給他。”我高興的心情不覺又沉重起來。“好的,你放心,校長。”我說。
從此我就和我的兩個鄰居在一棟樓裏生活了。宋師傅和另一家人住樓上,我則與“疤痕”比鄰而居,同住一樓。
工作很忙,學校實行坐班製,每天早上出門,中午回家吃飯後再去上班。上班期間,同事們知道我與“疤痕”比鄰而居後,都不約而同地和我說過少和“疤痕”來往的話。我也終於明白“疤痕”的情況,用他們的話說就是,他完全是一個流氓惡棍,這幾年還好一點,以前完全是吃喝嫖賭無惡不作,到處打架,他臉上的疤痕就是打架時被人砍了一刀留下的,還到處借錢不還,連他的親叔叔都不要他了。不過,在我了解到他的身世後,我反倒不再害怕而是同情起他來了。
“疤痕”名叫來福。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呢?原來來福很可憐,自小父母雙亡,很小的時候就流落社會,以乞討為生。後來解放軍的一個團長在出差時遇見了他,看他可憐,就收留了他。團長問他叫什麼名字,他說沒有名字。團長的父親說,你做了好事,將來要有福氣的,於是就給他取名“來福”。這個團長後來出任廠裏的副廠長,離休時候還享受的是副軍級待遇。這個故事說起來有點感人。後來呢?——諸位千萬不要以為像許多文學故事一樣,認為來福有此遭遇,一定會發奮努力學習,最後考上清華啦之類,這樣的故事可能更多的發生在小說裏。實際情況是——來福不愛學習,就像許多工廠的子弟一樣,他最後沒有考上大學,連技校都沒有考上,相反,仗著叔父(來福這樣稱呼收留他的團長)是廠級幹部,經常惹是生非,完全墮落成一個“混混”。最後還是他的叔父給他在廠裏安排了一個工人的崗位才得以解決就業問題。
我與來福見麵的機會很少,偶爾相遇,我也隻是禮貌地向他點點頭,笑一下。盡管許多好心的人告訴我他是惡棍,但是我告訴自己,他就是我的鄰居。既然是鄰居,就應該按鄰居的禮節對待。不過,我還是記住大家的告誡,不主動找他,連照麵時的問候也是相當的冷淡。這樣一來,不知不覺就快半年了。除了每次照麵的禮節性問候,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往來,他也不來找我。漸漸地,我快忘記了我的這個傳說中的“惡棍”鄰居。但是有一天,來福卻來找我了,使我非常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