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美人”是中國古典詩歌裏流傳久遠且影響綿長的詩歌意象,它源自屈原的《離騷》。《離騷》全篇372句2490餘字,是中國古代詩歌史上最長的一篇,其結構之繁複、主題之豐富、情感之深沉,令人歎為觀止。君/臣,神靈/香草,美人/詩人等,這些概念之間構成了一種富有詩性魅力的對應關係仿佛可以一齊唱響,並且此呼彼應。直至今天,我們都在感慨這篇作品在繁複的對應和象征方麵表現出來的創造力,它以“香草美人”的係統性隱喻、象征構成了典型的中國文人明性心態的詩歌文本。

(第一節)祭獻之物:陰性香草

屈原曾在《離騷》中大量鋪陳了很多香草的名字。由於遠離自然,在我們對很多植物的名字都表現出一種無知和陌生的今天,想要設身處地地理解這個時乖運舛的詩人與那些散發著媚人香味的植物之間的關係,顯非易事。在《離騷》中我們注意到,屈原對於這些香草的熱愛,已經到了十分癡迷的境地。在某種程度上說,這些靈異的花草已經成為與他的生命息息相關的一種象征。這些植物的香氣,已經滲透到了他日常活動的每個方麵:

他將香草作為佩飾:“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他采摘香草:“朝搴批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

他認真而大量地種植這些香草;“餘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蔥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

他竟然有些瘋狂地飲掉香草的露水並且吃掉它們落下的花瓣:“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他在香草叢生的地方徜徉、休憩廣步餘馬於蘭皋兮,馳椒丘且焉止息。”他穿著香草的衣裳:“製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

他深深地恐懼它們行將凋零:“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詩人如此癡迷和熱愛香草,以至於這些行為在我們今天看來有些瘋狂和不可思議。然而屈原筆下的“香草”具有一種人格道德方麵的暗示和象征,透過這些馥鬱的芳草我們看到了一個品德高潔、既有“內美”又重“修能”的詩人形象,它是賢入君子的人格象征。這些植物散發出沁人心脾的芳香,就好比君子馨香的德行,文人為香草的繁茂而欣喜,為它寂寞的萎落而傷懷,它們的身影在中國古典詩詞中散發出恒久的芳香。

這種對於香草以及一切芳香事物的特殊迷戀以及將它們作為與文士道德相對應的客觀對應物的思維方式,在古典詩詞中成為一個源遠流長的傳統,甚至在文學表達的傳統裏已經具備範式意義。中國傳統文人的思維,感性而詩意,他們很少對於道德有著明確而邏輯森嚴的界說,而擅長於在自然的觀察中找到與自身道德同構的事物屬性。他們努力地學習和讚美自然的事物,看見一棵高大的樹木,他會感到喜悅,寫下《庭中有奇樹》這樣的詩篇。冬天的鬆柏淩寒而不凋謝,孔子讚美它們“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論語·子罕》),以此來比擬君子堅貞不屈的人格力量。屈原還歌頌過橘樹,橘樹“受命不遷,生南國兮”(《九章·橘頌》),其忠貞不貳也值得詩人長久地學習。美好的事物必然與高尚的道德相匹配,從這點意義上說,一定程度的以貌取物是十分必要的。在自然中徜徉,無論你的性格多麼特異與孤傲,必有一款植物適合你。周敦頤在其著名的《愛蓮說》中雲:“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見而不可褻玩焉。”如果如波德萊爾所說,整個世界都是一座象征的森林/花園,那麼在這座園林中間,富有意味的或可愛的花朵/象征物隨處可見。陶淵明在清高的菊花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他筆下的菊花和南山一樣著名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其二)這種花朵,散發出稀疏幽寒、若有若無的香味,和選擇了隱居生活、性格內傾的陶淵明心有戚戚,所謂“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它看上去富麗堂皇而雍容華貴,被喜歡熱鬧和夢想富貴的大眾所喜聞樂見,所謂“花之富貴者也”。而蓮花,作者喜歡它的理由顯然與其道德含義相關——出淤泥而不染之高潔,濯清漣而不妖之清新,甚至它還與人的尊嚴相關廣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