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1 / 3)

侯武初來唐府的時候,還不到十四歲。他一直記得,管家娘子操著比如今年輕多了的嗓音跟他說:“快給夫人跪下。” 當初的唐夫人正在喝茶,將茶盅拿在手裏,待他磕完頭才緩緩放回桌上,手指間那個藍寶石的戒指像她的笑意那樣,不動聲色地一閃。夫人擺手道:“起來吧,這麼小的孩子就出來討生活,夠不容易的,你爹娘也真舍得。”管家娘子在一旁笑了:“夫人是心慈又有福的人,哪能想得到,窮人家的日子沒有辦法,舍不得也得舍。” 侯武知道,怕是唐家每次買進來一個人,夫人都會說句類似的話——這府裏有的是進來的時候年紀比他還小的小廝丫鬟,不過,和煦地說出這句話的唐夫人,一點都不令人生厭。

那時候,府裏上下都在議論著那位新進府裏不過一年多的如夫人——蕙姨娘。都說這蕙姨娘來頭不小,千金小姐落了難,淪落風塵,然後遇上老爺——這倒也算不上是什麼出奇的故事。眾人都道唐夫人真是好涵養——聽說了老爺帶著教坊出來的蕙姨娘到西北那個窮山惡水的地方赴任,不過淡淡地笑笑說:“也罷,走遠些好,橫豎我眼不見心不煩。” 隻可惜,讓夫人心煩的日子終究還是躲不過了,老爺辭了官回鄉,還是大張旗鼓地將蕙姨娘帶進了老宅裏。

若隻是這樣倒也還好,可是近幾個月裏,自從老夫人突然染病之後,蕙姨娘漸漸地開始插手這個家的經營。起初,隻說是替代老夫人暫管幾天;後來,老爺看似若無其事地,當著夫人和管家夫妻的麵,把賬房和庫房的鑰匙都交到了蕙姨娘手裏——那不過是侯武進府之前十幾天的事情。

見過了夫人,下一個自然要去拜見蕙姨娘。進門之前,管家娘子突然不動聲色地說:“我看你倒是個伶俐的孩子,若真的是那些榆木疙瘩,我這話也就不囑咐了。” 侯武連忙道:“多謝您老人家提點。”管家娘子笑道:“如今咱們府裏管事的是蕙姨娘,她出身不一般,人也見過世麵,你見了便知道是個厲害角色。這個宅子裏上上下下,最不缺那些見風使舵的人,一窩蜂似的去巴結她。你呢,既然是新來的,她吩咐你做什麼你沒有不做的道理,畢竟當的就是這份差——可是你也得認清楚,誰才是這個家裏的正經主子,你看上去規規矩矩的一個孩子,若是跟著那些沒臉的輕狂貨色學,不把夫人要你做的事情放在眼裏,我頭一個不答應,叫我當家的吊起來抽一頓再攆你出去,可不是嚇唬你。” 侯武也笑道:“管家媽媽盡管放心,我初來乍到,管他什麼夫人什麼姨娘,都不是我做奴才的該問的事情,我一切聽著管家媽媽的吩咐。你叫我往東我便不敢往西,你叫我侍奉誰我便侍奉誰,你認哪個做正經主子,我便為哪個效力。” 管家娘子這下喜不自勝,拍了一下侯武的肩膀:“好猴兒崽子,倒真沒錯看你。”

送他離家的時候,他娘把家裏唯一一樣值錢的東西塞給他:一個赤金的小掛件兒,約有半錠銀子那麼大,做成一個鯉魚的形狀,鯉魚的眼睛還是兩顆細小的紅寶石。他娘讓他把這小鯉魚揣在懷裏,囑咐他:“自己學機靈一點,主子家裏誰是管事的,便塞給誰,也好尋個靠山,別像你爹那樣——隻懂得賣力幹活兒,糊裏糊塗地被人暗算了也不知道。”

他原本覺得,這個小鯉魚該趁沒人的時候送給蕙姨娘。可是這件事會不會太難辦了些——蕙姨娘可是個活在傳說裏的人物。不過當他跨進那扇門的時候,反倒略略一怔:蕙姨娘是個好看的女人不假,可是,遠遠不是眾人嘴裏那種沉魚落雁的狐狸精。通身的打扮倒是比夫人還樸素些。說話也幹脆利落,沒有那麼多過場,隻微微點個頭,對侯武道:“知道了,下去吧,管家要你幹什麼,就好生跟著學學。會不會騎馬?”但是還沒等侯武回答,便回過頭去跟身旁的人安排起下一件事情。

從賬房旁邊的議事房裏出來,侯武咬了咬牙,把在手心裏攥了多時的小鯉魚拿出來,塞到管家娘子手心裏:“管家媽媽若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了。我家裏就剩下這麼一樣好東西,我娘給我帶了出來。他日我若是出息了,定會好生地孝順管家媽媽。” 管家娘子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長長地歎了一聲:“猴兒崽子,人太伶俐了,也不是什麼好事,我勸你仔細點。”

一晃,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

那幾年,眾人都興奮地期待著,夫人究竟什麼時候會按捺不住,開始清算蕙姨娘。隻是隨著老夫人的瘋病越來越嚴重,蕙姨娘的權力便越來越大。眾人已經習慣了她來管事情,而且,有目共睹,在蕙姨娘手底下,大小事情也都統籌得有聲有色,她又有很多讓收支更為合理的法子。這下眾人的興趣又變了,等著看蕙姨娘什麼時候開始氣焰囂張地壓過夫人——結局自然是掃興,幾年過去,日子平淡如水,他們期待的事情全都未能發生。夫人自然不會跟蕙姨娘情同姐妹,但是表麵上的和善總是不會錯的;況且蕙姨娘麵對夫人的時候總是知道分寸,二人當著老爺的麵,說說笑笑的時候也是有的。一個宅子的屋簷底下居然聚齊了懂事的人,真是不能不讓人覺得沮喪。管家娘子也在人後慨歎:“到底不能不服,蕙姨娘真是好有胸襟。” 似乎完全忘了幾年前她還聲色俱厲地警示侯武,別忘了誰才是正經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