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空間與文化心態
早期老舍舊京人文審讀心態之一瞥
關紀新
關紀新,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編審,教授。
老舍先生與北京這座城市的關係,早已為人們所熟知。他筆下最為出彩的作品,無不見諸對舊京地界之場景人物、生存樣態、民俗風習、心理走勢、文化大千等方麵的刻繪。老舍的舊京世相描繪,堪稱古今人文地理的一項絕版書寫。
而早期老舍的舊京人文審讀心態,別有意味,值得揣摩。
老舍出生在19世紀末尾,成長於20世紀肇端,故國“首善之區”北京城其時之風雲際會,實乃千載難逢的獨有氣象。將此般社會蛻變盡收眼底的老舍,偏偏具有前朝遺民滿洲人的特殊身份,這便為其早期的舊京人文審視及書寫,塗上了一層微妙的規定色。
早年間,京師旗族社區的主流心態,對老舍有諸多帶有路向性的思想導引。他初期作品透露出清末旗人共有的、以故都人文傳統為價值本位的精神認定。盡管作者不曾言明,其作品的某些社會性思維與判斷,卻有意無意地歸依於親近舊京文化自我的情感自在傾向。
1923年1月,老舍曾用“舍予”的筆名,在《南開季刊》第2、3期合刊上,發表了處女作短篇小說《小鈴兒》。雖然日後老舍對這篇作品並不重視,但是,從分析他的初期寫作傾向來看,小說卻是有價值的。作品內裏包藏著若幹老舍早期的文化“密碼”,其中之一,便是通過小主人公、京城旗族出身小說主人公小鈴兒,本名叫“德森”,這個名字耐人咀嚼。德森是另有姓氏,而為人們所忽略了呢,還是本就姓“德”?如果另有姓氏卻不常用,這種情形,隻有在清末民初的京城旗人中間才會有;而如果是本就姓“德”,我們知道《百家姓》裏是沒有“德”這個姓氏的,相反,北京城裏迄今尚存的一些姓“德”的人家,他們的身份證件上,則都明白無誤地注記著是滿族。——這個隻有滿族人才使用的姓氏,多出自辛亥年之後,一部分原來以“德×”為名的滿人,為形勢所逼,便指用了原來名字前麵的一個漢字,作為自家姓氏。此現象當時很常見。與舒舍予發表《小鈴兒》同一年,1923年3月,另一位北京籍滿族作家儒丐,在一部題為《北京》的長篇小說中有這樣一處描寫:“此時伯雍在車上問那車夫道:‘你姓什麼?’車夫道:‘我姓德。’伯雍道:‘你大概是個固賽呢亞拉瑪?’車夫說:‘可不是,現在咱們不行了……’”這中間的“固賽呢亞拉瑪”,是個滿語詞組,即“旗人”。《小鈴兒》的作者也給自己的作品主人公用“德森”命名,留下了一道為一般人不易覺察的“機關”,既不說透,也不願讓讀者過多捉摸,便再給德森啟用一個“小鈴兒”的綽號,且在作品中一用到底。的失祜少年“小鈴兒”(本名德森)的言行及遭遇,表達出清末民初時節京師滿族人倔強自守、一味排洋的城市理念。小鈴兒的父親是在某場戰爭中陣亡的士兵,家裏隻剩下母子相依為命。他品學兼優,很得老師與同學好感。他有很重的愛國心,恨日本侵略者,也恨權臣們的喪權辱國。他約小同學一道“弄一個會”,為的是“大家練身體,互相的打,打疼了,也不準急,練這麼幾年,管保能打日本去”。由於幼稚和急於表現,沒多久,他們襲擊了“北街教堂”裏外國神職人員的孩子。學校無奈,把小鈴兒和他的夥伴兒除了名。寫作這篇小說的時候,青年老舍剛剛受洗入了基督教,可作品中卻沒有絲毫批評小鈴兒的意向。相反,倒讓人感到作者對小鈴兒的某種讚賞和姑息,這無疑是無條件地服膺於當時京師旗人的集體無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