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1920—1997),江蘇高郵人。著名作家、劇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說集《邂逅》、《汪曾祺短篇小說選》,京劇劇本《沙家祺》(改編),短篇小說《受戒》等;散文集有《蒲橋集》、《汪曾祺散文隨筆選集》等。今有《汪曾祺文集》、《汪曾祺全集》行世。
一月,下大雪。
雪靜靜地下著。果園一片白。聽不到一點聲音。
葡萄睡在鋪著白雪的窖裏。
二月裏刮春風。
立春後,要刮四十八天“擺條風”。風擺動樹的枝條,樹醒了,忙忙地把汁液送到全身。樹枝軟了。樹綠了。
雪化了,土地是黑的。
黑色的土地裏,長出了茵陳蒿。碧綠。
葡萄出窖。
把葡萄窖一鍬一鍬挖開。挖下的土,堆在四麵。葡萄藤露出來了,烏黑的。有的梢頭已經綻開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蒼白的小葉。它已經等不及了。
把葡萄藤拉出來,放在鬆鬆的濕土上。
不大一會,小葉就變了顏色,葉邊發紅;——又不大一會,綠了。
三月,葡萄上架。
先得備料。把立柱、橫梁、小棍,槐木的、柳木的、楊木的、樺木的,按照樹棵大小,分別堆放在旁邊。立柱有湯碗口粗的、飯碗口粗的、茶杯口粗的。一棵大葡萄得用八根,十根,乃至十二根立柱。中等的,六根、四根。
先刨坑,豎柱。然後搭橫梁,用粗鐵絲鏢緊。然後搭小棍,用細鐵絲縛住。
然後,請葡萄上架。把在土裏趴了一冬的老藤扛起來,得費一點勁。大的,得四五個人一起來。“起!——起!”哎,它起來了。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條向三麵伸開,像五個指頭一樣的伸開,扇麵似的伸開。然後,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葡萄藤舒舒展層,涼涼快快地在上麵呆著。
上了架,就施肥。在葡萄根的後麵,距主幹一尺,挖一道半月形的溝,把大糞倒在裏麵。葡萄上大糞,不用稀釋,就這樣把原汁大糞倒下去。大棵的,得三四桶。小葡萄,一桶也就夠了。
四月,澆水。
挖窖挖出的土,堆在四麵,築成壟,就成一個池子。池裏放滿了水。葡萄園裏水氣泱泱,沁人心脾。
葡萄喝起水來是驚人的。它真是在喝哎!葡萄藤的組織跟別的果樹不一樣,它裏麵是一根一根細小的導管。這一點,中國的古人早就發現了。《圖經》雲:“根苗中空相通。圃人將貨之,欲得厚利,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故俗呼其苗為木通。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是不對的。葡萄成熟了,就不能再澆水了。再澆,果粒就會漲破。“中空相通”卻是很準確的。澆了水,不大一會,它就從根直吸到梢,簡直是小孩嚎奶似的拚命往上曝。澆過了水,你再回來看看吧:梢頭切斷過的破口,就嗒嗒地往下滴水了。
是一種什麼力量使葡萄拚命地往上吸水呢?
施了肥,澆了水,葡萄就使勁抽條、長葉子。真快!原來是幾根根枯藤,幾天功夫,就變成青枝綠葉的一大片。
五月,澆水,噴藥,打梢,掐須。
葡萄一年不知道要喝多少水,別的果樹都不這樣。別的果樹都是刨一個“樹碗,”往裏澆幾擔水就得了,沒有像它這樣的:“漫灌,”整池子的喝。
噴波爾多液。從抽條長葉,一直到坐果成熟,不知道要噴多少次。噴了波爾多液,太陽一曬,葡萄葉子就都變成藍的了。
葡萄抽條,絲毫不知節製,它簡直是瞎長!幾天功夫,就抽出好長的一截的新條。這樣長法還行呀,還結不結果呀?因此,過幾天就得給它打一次條。葡萄打條,也用不著什麼技巧,是個人就能幹,拿起樹剪,劈劈啪啪,把新抽出來的一截都給它鉸了就得了。一鉸,一地的長著新葉的條。
葡萄的卷須,在它還是野生的時候是有用的,好攀附在別的什麼樹木上,現在,已經有人給它好好地固定在架上了,就一點用也沒有了。卷須這東西最耗養分,——凡是作物,都是優先把養分輸送到頂端,因此,長出來就給它掐了,長出來就給它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