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了一個磨盤,上麵擁擠地站著很多人,有的人很漠然,有的人很恐懼,有的人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上到這個磨盤上的,他感覺是在做一個夢,很真實的一個夢境。在上來之前,在一個黑洞洞的房間裏,雪白的牆壁很清晰地寫著一段銘文,他杵在那裏看了半天,他一直喜歡好的文字,而且對於精彩的文字,他幾乎過目不忘,所以,他很清醒地記得這樣幾句:“人有眾過。而不自悔。頓息其心。罪來赴身。如水歸海。漸成深廣。若人有過。自解知非。改惡行善。罪自消滅。如病得汗。漸有痊損耳。”他看了,暗暗稱讚,僅這幾句,居然把改惡從善喻之如病痊愈,寥寥數字,盡明道理。他忍不住繼續往下看,又有幾節精彩處使得他連連讚歎,其中一句:“故致罵佛。佛默不對。罵止。問曰。子以禮從人。其人不納。禮歸子乎。對曰。歸矣。佛言。今子罵我。我今不納。子自持禍。歸子身矣。猶響應聲。影之隨形。終無免離。慎勿為惡。”他在牆前站了很久,他喜歡這一節又一節看都看不完的文字,這文字太精妙了,以至他不願意挪動半步,他感覺自己是在做夢,他掐了自己一下,他想把牆上的銘文更多地記下來,他生怕醒了後什麼都記不得,所以,他一直站在牆邊不肯走。如此站了好久,那文字如幻燈片般,在黑暗裏一閃一閃的,他的眼睛追隨著這些文字,目光炯炯,眨都不敢眨,他想強記下這一節又一節的精彩文字。這時,一群人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驅逐著,鬧哄哄地上了一個磨盤。磨盤大大的,像個舞台,雖大卻也站滿了人,很擁擠,容不得他轉半個身。他摸了一下自己光光的頭,他是一個比丘,他知道他和別人的不同。
因這不同,在很長的歲月裏,使得他養成了不太喜歡說話的習慣,他喜歡靜靜的,使得旁人若與他同處一室,會時常忘記他的存在。他的僧服是灰白的,很幹淨,長長的,在擁擠的磨盤上,他不得不用雙手提著兩邊垂下的衣襟,生怕別人踩著他的衣邊。這僧服是他師父請會女紅的徒弟專門為他做的,又合身又輕爽,他一直很愛惜,舍不得多穿,看著這麼多人擠在一處,他生怕弄皺弄髒,所以他一直用雙手提著。
就在這片刻,他猛然驚覺自己身在何地,他還來不及恐懼,慢慢轉動的磨盤就停了下來,很多人推搡著、哭鬧著要下去,而唯獨他站的位置開了一個口子,他快步地走了下去。身後此起彼伏的驚叫哭鬧聲,一直讓他心有不忍,但是他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下去,心裏頓時舒暢輕鬆。
他看到一條河,長長的一條金色的河,河裏沒有水,而是金色的軟軟的泥,他走了下去,他赤著腳,踩在軟軟的泥上,很舒服,像踩著金色的棉花,他一步步地往前走,他甚至回過頭看他一路走過來的腳印,很整齊很美。他的心頓時充滿了對這金色之路前景的向往,再往前走,金色的路越來越寬,他的心微微一動,生起一絲的歡喜來。他的臉很端莊,雖然沒有頭發,但是笑起來依舊讓所有看到的人心動,這會兒,這金色的路上隻有他一個人,他一會兒回頭看自己一路走過來的腳印,一會兒很迷惘地看著前方,這路好像沒有盡頭一般,他擔心,在天黑前能不能走完。
忽然,在他還沒有回過神的瞬間,前麵出現一片黑色的沼澤,他大叫一聲不好,但是已經來不及了。他陷了下去,幾乎是帶著哭聲地大叫一聲:“師父救我!師父快來救我!”
他從淚眼裏看到一個很威儀的僧人,瞪目怒視地站在前方,身穿著紅色袈裟祖衣,手握禪杖。風吹起來,紅色的祖衣如耀目的旗幟,護佑著他,讓他感覺到安全,他放下心來。這時一道很刺目的亮光射過來,照得他睜不開眼睛,他想叫,卻叫不出來,隻聽到脆而響亮的一聲哭聲,旁邊的人叫道:“生了,生了!”他環視一下周圍,聽到旁邊的人在說:“好漂亮的鳳眼啊,居然會看呢,居然不哭呢……”
這是什麼地方?他再次習慣性地摸摸自己的頭,但是這次卻怎麼也摸不著,他的手好像不是自己的,根本不聽使喚。他很著急,他想問周圍的人這是哪裏?卻說不出話來,他的發聲隻是哇哇的哭聲,越急哭聲越大,這樣不知所措地哭了好半天,終於是太累了,又睡了過去。再醒來的時候,什麼都記不得的他,隻看見一個粉嘟嘟的三歲孩子,安靜地坐在一張竹床上,看著滿天的繁星和一輪明月,用小手指指點點地數著,他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但是,他隱隱的知道這個孩子就是現在的自己,而且這樣的自己,他都不知道是男還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