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郭隊長到敵占區借糧的故事在我父親嘴裏津津樂道了幾十年。然而他更加津津樂道的,卻是另外一個故事。那也是一個借糧的故事,不過故事的主角不是郭隊長,而是我的父親侯振田同誌。

一九四七年六月,遼南我軍向國民黨軍隊發動了強大的夏季攻勢,很快就解放了皮子窩。我的父親好不容易找到了郭隊長,對他說:“這一回,革命算是勝利了吧?”

郭隊長說:“還沒有。我們馬上就要出發。我們要把東北的國民黨反動派全部消滅!”

我父親的本意是想問問郭隊長能不能還給他一點點玉米,家裏眼瞅著又要斷糧了,孩子哭老婆鬧的,他總該想出個什麼辦法才行啊。

郭隊長的一番話,把我父親心中的小算盤砸了個粉碎。他垂頭喪氣回到家裏,衝著老婆孩子大發了一通無名之火。

我那救世主一樣的父親最後終於想出了一個好主意。他把村裏幾個跟他關係密切的年輕人叫到家裏,對他們說:“今天晚上,跟我出去一趟,咱們去搞點糧食。”

村裏邊幾乎家家戶戶都缺糧食。幾個年輕人聽了這話,眼睛裏都發出了太陽般的光芒。

夜幕降臨以後,我的父親出發了。他們一夥人,坐在一輛馬車上,朝著早些時候還是敵占區的方向,走!馬不停蹄地走!咬牙切齒地走!走到天亮,他們來到一個名叫魯家屯的小村子。

在魯家屯,我父親模仿著郭隊長的口氣,唾沫飛濺地把自己的舌頭嚼了整整一個上午。

我的父親說:“借不借糧,是對共產黨、對東北民主聯軍的態度問題,你們要好好想一想……”

我的父親說:“我們馬上就要出發。我們要把東北的國民黨反動派全部消滅!”

我父親噴了一個上午的唾沫,才借到幾麻袋玉米。想想也是,青黃不接的當口,誰家會有很多的存糧呢?

我父親非常想念魯家屯的地主。他問魯家屯:“你們村的地主到哪裏去了?”

魯家屯說:“一個跑掉了,另一個讓武工隊槍斃了。”

對我父親來說,一九四九年十月十日,才是真正的“革命勝利”的日子。那一天,新金縣人民政府貼出的告示上說,整個解放戰爭時期,人民軍隊從群眾手中借的糧食,現在以兩倍的數量返還。

我父親樂顛顛地趕著馬車,向皮子窩走去。皮子窩是當時的縣城,屬於我父親的玉米,暫時就儲存在那個地方。

接近皮子窩的時候,我的父親突然把馬車停住了。他坐在車上猶豫了很長時間,默默地掉轉車頭折了回來。臨近家門的時候,他又猶豫了很長時間,又調轉車頭折了回去。就這麼折來折去,不到兩公裏的距離,他走了整整一個下午仍然沒有到達目的地。

黃昏降臨了。我父親掏出懷裏的白條,用力地撕了個粉碎,然後把那些細小的紙片撒向了天空。

那一瞬間,秋風浩蕩。

挑著的家

文/吳萬夫

這是一位苦難而又堅韌.且絕不因苦難而放棄自己的慈愛的父親形象。

日落時分,他挑著他的家來到了小鎮。

說家,其實就兩隻籮筐,挑著兩個年幼的孩子,外加一口鍋,一盤蚊帳和一隻變形的洋瓷盆。孩子大的兩三歲,女孩兒,是個癱子;小的,不到半歲,男孩,是個瞎子,且患有嚴重軟骨病,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到小鎮的時候,各家已炊煙繚繞。他選了一處寬大的廊簷安頓。他放下籮筐,將孩子放在水泥地上,任他們玩耍。然後從近處的地上撿來麻巾,搓麻繩拴蚊帳。窸窸窣窣,費了很大的工夫,才把破舊而肮髒的蚊帳掛在廊柱上。他的蚊帳一經掛出,就成了小鎮街頭的一道風景。

等他拴好蚊帳回過頭瞅倆孩子時,孩子已爬離籮筐好遠了,頭上、臉上、手上全髒兮兮的,嘴巴正“吧卿吧卿”津津有味地咀嚼著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