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鄉郎中用竹架支起簷下的木窗,燕暮來趴在身側的紫藤桌上向外遙望。那一勾血色的彎月孤懸在枝椏間,一動不動。紫白的電芒劃過夜空,一片銀白,卻是丁點聲音也未發出。他最喜歡在行醫後,用疲憊的胳膊支住下巴,看著窗外奇異的景象。每當這個時候,他的心跳會加速,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將他拉入幻想之中,雖然每一次僅僅隻有短短的一瞬。恍然間,自己變成一隻細小的蟲豸,順著樹幹往上爬,爬過枝椏,爬過綠葉,然後鑽入那勾血月。迷迷糊糊之中,仿佛墜入人間仙境。巍峨高聳直入蒼穹的奇峰,飛瀉而下宛若星河的瀑布,翩翩展翅的閑鶴,盤旋起舞的飛蝶……就在離他不遠處,一株年份極久的“相思淚”傲然而立。他呼吸加快,興奮不已,拚命往前爬。忽然一隻看不清樣子的精靈提住他的甲殼帶著他不停往上飛。他不斷地掙紮,卻無法掙脫。他心一橫,張開布滿獠牙的嘴朝著上方一咬,提住他的精靈化成一陣風,消失無蹤。他感到身體一輕,“啪”的一聲重重落到地上,摔了個底朝天。天旋地轉,費了好大力氣才翻過身,他仔細的看向四周。紅衣綠地,雲海繚繞,一座巨大的宮殿若隱若現,竟置身於最高的一座峰頂。一點檀香悠悠傳來,讓人精神一振,他深吸一口氣,分辨出香味正來自那座宮殿。他腳步如風,幾個呼吸間就躍出數十丈遠,傳來的檀香愈來愈濃。眼見著離那宮門不過百丈之遙,一道漆黑的裂縫閃過,他聽到“哢擦”一聲,頭頂的驕陽開始裂開,然後逐漸向整個仙境蔓延,所有的一切化為黑暗。燕暮來從幻想中醒來,窗外雨落下,淅淅瀝瀝濺在屋簷上的聲音像有節奏的“擲豆”聲。“擲豆”是他小時候最喜歡的遊戲,每到秋收季節,在田裏撿來落到泥土堆的黃豆,然後找來幾個破舊瓦罐,一群孩童隔著幾步距離往裏麵丟豆子。丟進罐子裏最多的孩童將在這一天成為所有人的“頭領”,其他孩童必須聽從“頭領”的話。說起“擲豆”,他可是附近孩童的佼佼者,十次有三四次都能丟進最多。每次當“頭領”,他都把村子弄得雞飛狗跳,沒少挨養父的板子。想到這裏,燕暮來心裏一陣難過,就在他十三歲那年,養父因為年紀太大去世,留給他一間藥鋪,他成方圓幾十裏唯一的郎中和藥鋪老板。說是藥鋪,其實就是建在他家前院的一間房子,采藥,製藥,看病統統是他一個人幹。雖然隔一天開一次藥鋪,但還是常常從早忙到晚,累得全身酸痛。他曾想過找一個人打下手,隻是地處偏僻,窮山惡水,農戶養活一家都十分艱難,實在沒有多餘的錢付給他,他也就放棄了這個念頭。好在農戶們民風淳樸,哪家收成好或者獵到什麼獵物,都會托人送他一份,過得也算勉強。遠遠傳來一聲犬吠,燕暮來知道這是王伯家的黑山狗“大黑子”。王伯家有五個兒子,有兩個都靠打獵為生,因此從外村抱養了一隻當做獵狗。黑山狗是農戶家養的土狗中靈性最足,最為聰明的幾種之一。前年王伯家的兩個兒子帶“大黑子”上山打獵,追蹤一隻落單野豬,沒想到野豬到絕境關頭凶狠反擊,把大“大黑子”的後腿骨咬斷了小半。王伯家兩個兒子將“大黑子”送來急救,本來都以為“大黑子”這條腿要瘸,還是他妙手回春救了回來。他先用上好的創傷藥外敷傷口,然後用動物骨頭和幾味接骨藥草磨成粉末拌在狗食裏麵喂給“大黑子”吃。不過二十多天,大黑子的腿就完全愈合。從此以後,“大黑子”見到他都會親昵地用腦袋往他身上蹭。窗外的雨越來越大,他努力的回想還有那些不能沾水東西落在院子裏,直到一一數來都安置妥當,才放下心。風開始刮起,一絲雨沫穿過屋簷飄了進來。他站起身,準備將木窗放下。在窗外,電蛇狂舞,風雨大作,天空依然澄澈。那勾血月呆原來的位置上,也絲毫沒有移動的跡象。他記得從書上看到過,電閃雷鳴,風雨驟動都是因為雲層的變化引起的。而星月西移,則更是亙古不變。雖然他曾問過附近幾個村落的老人,但老人告訴他,他們小時候這裏的天氣就是如此,反而覺得他所說的莫名其妙,不可思議。這加劇了他疑惑,有一種外出看看不同天地的願望。燕暮來拿開竹架將木窗關上,從懷裏摸出“嚐草經”翻看。這本“嚐草經”是養父祖傳的寶貝,曾聽養父說過,他的七代曾祖父是聲名響動的大神醫,嚐過數千種藥草,並將其中最稀少和效果最顯著幾百種編纂成書,製成這本“嚐草經”。他翻到最後幾頁,上麵記錄著數十種治療頑症的藥方和一篇養生的功法。這數十種藥方他隻配齊過其中三種,一是需要上麵藥方救的人少;二是地處偏僻,所需藥材在附近山上難以尋找到。相比藥方的珍貴,養生的功法隻有區區一百多字和八幅打坐圖。他從五歲開始就隨養父修煉這篇功法,可除了能讓精神更好一些,還沒有發現其他好處。養父也說過堅持修煉這片養生經,可以比常人多活個二三十年,可他自己隻活了七十二歲,比起村裏的其他老人,並不算長壽。燕暮來對這個說法也就不信服。不過他更感興趣的是最後幾頁的材質,表麵看去,這幾頁和前麵的一百多頁完全相同。可摸上去,前麵一百多頁給他的感覺是溫暖點且帶有一點粗糙,而這幾頁十分光滑,一絲絲冰涼的氣息從裏麵溢出。燕暮來靠近油燈,豎起一頁仔細看去,一縷細線不地斷遊動,似乎組成幾個符文。他眼睛一眨不眨,盯住那幾個符文。隨著細線的變化,符文變幻的軌跡似乎組成一幅圖案。他靠的更近,定睛一看,一隻猙獰的水蛇破圖而出。他嚇了一個踉蹌,馬上丟開“嚐草經”。“啪”“嚐草經”在半空畫出一道弧線,將桌上的油燈擊倒。燈油倒了一桌,火順勢漫延。他連忙爬起將火撲滅,看著紫藤桌燒焦了一大片,心痛不已。這紫藤可是他斷斷續續花了兩個多月從五裏外的山坳砍下背回來的。當初見這紫藤十分漂亮,而且還散發著若有若無的香味,他一時興起請村裏的楊叔幫他做成桌子,後來還意外地發現紫藤桌有冬暖夏涼和安神的特性,自然十分喜愛。燕暮來自感晦氣,歎了一聲,準備將油燈移到安全一點的地方去。他四處掃視,突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他轉過身一看,原來是那本“嚐草經”。沾了不少燈油的書頁竟然一絲損壞的痕跡也沒有,他心中一動,想要再翻看一次,可一想到先前看到的恐怖水蛇就心有餘悸。燕暮來遲疑不決,過了片刻,還是在少年好奇心的驅使下走了過去。“咦”就在他翻到原本記錄養生功法的那頁,從未見過的另一篇文字正慢慢變淡,然後滲入書頁。他勉強認出十幾個字,這篇文字就完全消失,原來的養生經又浮現而出。難道真的要用火烤?他猶豫了片刻,將這頁放在燈火上方,慢慢貼近。隨著時間變長,那篇陌生的文字重新出現在書頁上,竟然也是一篇功法,叫做“滄海水訣”。不過和養生經不一樣的是,“滄海水經”是一種心法,每次修煉都要吐納天地之氣,還需要什麼“水靈根”之類的東西。雖然隻有短短幾百個字,但花了很長時間才記住,大半意思也沒看懂。有了第一次的經驗,他膽子大了起來,將“嚐草經”一頁一頁的放在火上烤,但除了記載藥方的那幾張有微弱的反應外,其餘的絲毫變化也沒有。他將燈火燒大,又重複了一遍,卻仍然如此。他隻能作罷,吹滅燈火上床。燕暮來躺在床上一邊休息,一邊參悟“滄海水訣”。可是這心法實在深奧,疲憊中他慢慢進入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