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步出電影院,阿川就唉聲歎氣:這片子簡直拍得爛透了!
他指的是剛看過的那部《蕭紅》,霍建起導演、宋佳主演的傳記片。
我瞥他一眼:你憑什麼說爛透啊?
阿川定睛望著我:你可是重慶人?是,就應當炮轟一下——憑什麼連一個完整的鏡頭也舍不得給重慶啊,要知道,那號稱文學洛神的才女可是重慶住過一年呢……
我聽了心頭一震,火速地搜尋了一遍記憶,是的,導演拍攝主人公在戰亂的武漢後,隻提到了“經重慶到香港”一句,就直接轉移到了香港,留下一個含糊的“過路鏡頭”——山城層層疊疊的吊腳樓的背景。
阿川為重慶鳴不平是有道理的,一般了解或研究這位才女的人,都將蕭紅流徙重慶約一年的光陰,當作是她人生中最為落魄、不堪和淒惶的階段,全然沒有了光澤。
實際情況呢?這位文學洛神看來真的受傷了:在重慶為個傷心之城,連1939年的五三五四大轟炸都趕上了,這樣的逃難光陰,能不使女作家的生命黯然失色麼?何況,女作家生命的足跡,又隻在重慶逗留那麼短暫的一年有餘。
阿川繼續抨擊導演:說在重慶住得短暫,這完全是一種托辭!須知,蕭紅一生總共才活了31個年頭,她的創作總共也不過十來年光陰,有人統計過,她平均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沒呆夠一年!
聽阿川說到這兒,我沉默了。心下思忖,或許,輾轉流離淒惶,隻是事情的一個麵向,它的另一麵,卻可以作出相反的解釋——越是黑暗,越是能反襯出寶石的璀璨麼!說不定,在那些落魄、寥倒種種的黯然表征之下,也可能埋藏了某種堪稱人生黃金的碎屑呢?
剛好,跟著影片《蕭紅》接踵而至的,是另一潑蕭紅迷——影片《黃金時代》的導演許鞍華到重慶堪察外景,我頓時眼睛一亮,何不去跟蹤導演組一番,當一回包打聽?
但是,當我按照網上娛樂版公布的消息,去到導演組下榻的飯店時,方才聽說了,女導演在武漢失竊——連同導演台本一起,原有的行程被打斷,還來不來渝、何時來渝誰也無法確定。
可惡的漢正街小偷!不過,據說武漢的公安還是挺有神通的,後來竟至真的破案了……
我為許導高興,但我的時間和條件已經不允許我再度去打探、追蹤攝製組的情況。此事仿佛冥冥中有一種預示:下一部以蕭紅為主人公的傳記片,命運未必比上一部好。慢說人們已習慣於對此題材以“一個才女與四五六個男人的故事”看待之,更何況傳記影片的重心若放在人物的感情脈絡的層麵上,或許壓根兒就忽悠了另一種精神的展現——女作家原本就不那麼正常的精神世界!或者說,她的精神狀況出了毛病,到了重慶這座戰時的傷城,不啻於增添了她的傷痛罷了。
我想,如果意識到這一點,同時又能平心靜氣地換一種角度觀察,換一種方式去思考,把重心放在她在傷城如何療傷的,可能效果比那種浮光掠影式的展現男女錯愛、情感糾葛更好些吧。比如像影片《時時刻刻》那樣,把三個女人的生、死和愛表現恰到好處,而且直接地沉入到人性的深處,通過揭示人們內心的緊張與焦慮,以及對存在產生的倦怠感和疏離感,關注他們精神內的每一點騷動:買花,離家,過生……直到街上傳來一聲汽車火花器發出的巨響,以及一個一戰老兵無根由地掉下窗台,結束那內心驚恐的生命,或者自殺者在衣袋裏裝滿鵝卵石,悄然地一步步沉入水草之中……我覺得,這樣一種努力是值得的,因為它挖掘到人物背後的“美麗的洞穴”,方才讓一個作家靈魂的每一個秘密,他生命中的每一次體驗,他精神的每一種品質,都赫然大寫在他的著作中,體現在他自己的創作過程裏。
如果這樣去觀察,就不難發現,某種程度上,蕭紅遇到的精神危機也是伍爾夫式的危機。她漂泊時與幾個男人的命運相關,她浪跡到重慶之後愈發不濟的遭遇,直至最後在香港的病逝,其實都是天注定的一種命運的磨折;她所經曆的每一樁每一件,越是其行為方式和邏輯與眾不同,便越是預示著她逃不掉的悲劇命運。留意到這一點,我想,對於準確地把握蕭紅的精神狀況和悲劇命運,是不無益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