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固,小固,小固!母親在山地上一邊團團轉著身子,一邊大聲地喊叫。其實鞏小固就匍匐在母親身後幾步的番薯地裏,茂盛的番薯藤掩蓋了他大半個身子。他聽到母親的聲音好像要哭出來了,忍不住撲哧笑了一聲,母親愣了一下,往後倒退了一步,沒想到一腳踩到了他的胳膊,他隨即爆發出一聲尖叫,母親也大吃一驚,失聲叫了起來。這是鞏小固上學前的事了,他記得那天被母親像押解犯人一樣押回樓裏,母親喘著粗氣,把他按在她的大腿上,一隻巴掌在他的屁股上劈裏啪啦打得塵土飛揚,驚天動地。母親常常打他,但他從不感覺到疼,他的皮肉幾天不挨打反而會酸酸地難受。那一天,鞏立功雇了一輛中巴停在山下的路口,鞏立功一手提著行李,一手推著鞏小固往前走。鞏小固就像一個不聽話的小犯人,走走停停,磨磨蹭蹭。快走到中巴車門前,鞏立功一手提起鞏小固的衣領,像是抓住一隻小雞,一下把他塞進了車廂裏。鞏小固感覺那車廂的門就像一張大口,猛地把他吞噬了。山路崎嶇,中巴不停地顛簸,像風浪中搖擺不定的小船。鞏小固不停地嘔吐,隨著中巴顛簸的節奏,越吐越厲害,幾乎把腸子都吐出來了。進入市區的時候,公路平坦,兩邊樹木成行,汽車平穩了,鞏小固也不吐了,其實肚子裏也沒有東西可吐了,他像一攤爛泥糊在椅子裏,隻有鼻孔微微地出著氣。下車後,母親背著他走,他趴在母親寬闊的背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母親的背散發出番薯的氣味,這是一種令人迷醉的味道,它讓鞏小固睡得很安詳,並且做了個夢,在夢裏啃著一隻清脆的番薯。鞏小固想起來了,那一天,母親和鞏立功吵架,他不知道他們在吵什麼,反正他和母親來到城裏第二天,他們就開始吵架了,吵架變成了生活的一部分。那一天鞏立功把一隻煙灰缸摔在了地上,母親掉頭就往外跑。你去死好啦,鞏立功說。你要是不爽,你就回鞏坑土樓去好啦,鞏立功又說。母親走出了房間,嘭嘭嘭走下樓梯。鞏小固感覺母親是要回家,他願意跟著她一起走回家。鞏小固跟著母親走出了小區,小區大門口是一條寬闊的大馬路,大車小車飛嘯而過,母親快步走到路邊,緊急刹住了腳步。鞏小固看到母親往後退了一步,突然大步向對麵跑去,這時一輛小車飛駛而來,嘎地一聲,就像一顆子彈擊中母親,母親的身體像樹葉一樣飄了起來。鞏小固的嘴巴猛地張大,可是他什麼也叫不出來,他看到了滿天飄舞的樹葉,無聲地飛揚,所有的聲音都靜下來了——一股刺鼻的血腥氣味像是在他頭上猛擊一掌,他趔趄了一下就撲倒在地上。母親死了,母親燒成一把灰,母親裝在一隻小小的盒子裏,母親埋進了鞏坑山上的土地,母親不會再漫山遍野樓上樓下地尋找他回家吃飯了,那一天他沒有哭,他隻是發呆,身體還在原處,魂卻不知飄到哪裏去了。
鞏小固把最後一小塊番薯塞進嘴裏,舒坦地蹬直雙腿,心想,這下可以好好地睡覺了,鞏立功是找不到的了。
鞏立功
你說,像我這樣在城裏拚死拚活的,是為了什麼?鞏立功端著一碗紅酒問對麵的鞏立誌,碗裏的酒在晃蕩,他眼睛裏的酒精好像也要溢出來了。
鞏立誌搖著頭笑了笑,他伸出筷子挾了一口菜。桌上是他炒的三盤菜,清炒空心菜、筍絲炒臘肉、西紅柿炒蛋,還有一碗豆腐白菜湯。
為了什麼,你說呢?鞏立功說。
為了生活嘛。鞏小俐說。她坐在鞏立誌身邊,裝了一小碗湯,埋著頭慢慢地喝著。
鞏立功把碗裏的紅酒一口喝下了,胸腔裏徐徐呼出一口氣,心中許多感慨就隨著這口氣揮發了,飄散了。他很高興似的又倒了一碗酒,說,立誌、小俐,你們也都喝一碗。鞏立誌把自己的碗拿了過來,鞏小俐卻用手捂著碗說,我不喝。鞏立功眼光斜斜地看了她一眼,她就把手鬆開了。
桌上三碗滿滿的家釀紅酒。三個人不約而同就端起酒,碗沿輕輕地觸碰了一下,鞏立功一口喝到見底,鞏立誌喝了一半,鞏小俐隻喝了一口,鞏立功重重地放下了空碗,說,哪一代人的生活不是生活?希望我們這一代生活得好一些,下一代生活得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