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東西(1 / 3)

第一部

一 綢廠

一八××年五月十三日我生在朗格多克的一個城市裏。那個城市,跟其它南方城市一樣,陽光明媚,煙塵飛揚,還有一所加爾默羅會的女修道院和兩三處羅馬人留下的遺跡。

我的父親愛賽特先生當時做著綢緞生意,在城門口開了一家相當大的綢廠。廠房的一側,他改建成一座漂亮舒適的住宅,屋前的法國梧桐灑下大片的樹蔭房子與廠房之間隔著一大片花園。我就是在那兒出生的,也在那兒度過了一段愉快的童年時光,我一生中僅有的無憂無慮的幾年。因此花園、綢廠和法國梧桐在我的記憶中,留下了美麗印象;而當我的父母破產以後,我不得不離開這一切遠走的時候,真的有點難以割舍,就好像它們也是有生命一樣。

一開始,我應該坦誠,我的降生並沒有給愛賽特家帶來好運。我們的女廚子老阿努後來常常講給我聽:我的父親當時出門在外,他同時接到了我出世的消息和他的一位馬賽的客戶失蹤的消息。這位客戶卷走了他四萬多法郎。所以愛賽特先生又是高興,又是難過;跟別人一樣,他自問,到底應該為了這位馬賽的客戶失蹤而哭呢,還是應該為了小達尼埃爾的平安降世而笑……應該哭,親愛的愛賽特先生,應該痛哭。

我實在可以說是我父母的災星。從我出生那天起,一連串的不幸紛紛落在他們頭上。先是那位馬賽客戶失蹤了,接著在一年裏邊失了兩次火,後來女工罷工,然後我們跟巴蒂斯特舅舅鬧翻,之後又花了不少錢和我們的顏料商人們打了一場官司,最後一八××年的革命又給了我們致命的一擊。

從這時候起,綢廠的情況日益糟糕;廠房慢慢地空了,每個星期要搬走一架織綢機,每個月要減少一張印花案子。看見我們的家,如同一個病人似的,慢慢地,可是一天天地衰弱下去,真叫人悲傷。有一天三層樓上的房間不再有人進去了,沒多久後麵的院子又給封起來了。就這樣拖了兩年;兩年的工夫,綢廠一直垂死掙紮。直到有一天,工人們再也不來了,廠房裏的鍾再也不敲了,裝著轆轤的井也不再軋軋地響了,一個個大池子裏的水,本來在裏麵洗織好的綢子的,現在成了一潭死水。很快,整個廠裏隻剩下了愛賽特先生、愛賽特太太、老阿努、我的哥哥雅克和我;另外,在最後邊,還有看守廠房的看門人哥倫布和他的兒子小紅毛。

完啦,我們徹底破產了。

當時我隻有六七歲。由於我體質孱弱,所以我父母不願意把我送到學校裏去。我母親僅僅教我讀書寫字,再加上教我幾個西班牙字和兩三段吉他曲子,我呢,就靠了這個,在家裏得到了小天才的美譽。因為這種教育方法,我從未離開過自己的家,所以愛賽特家艱難維持的這一段時期裏所發生的事,我都是親眼親身經曆的。但說實話,這種情景我完全沒有放在心裏;我甚至有時還覺得我們家的破產也有它歡樂的一麵,那就是我能夠自由自在地在整個綢廠裏到處亂跑了;這在從前有工人的時候,隻有星期日才可以這樣。我裝模作樣地對小紅毛說:“現在,工廠是我的了;他們給了我,讓我在裏麵玩。”小紅毛相信我的話。這個小傻瓜,不管我說什麼,他都相信。

不過並不是家裏所有的人,都如此輕鬆愉快地看待我們的破產。愛賽特先生突然間變得十分可怕。他本來就是一個脾氣暴躁、易怒、好誇張的人,他時常怒吼、摔東西、罵街,實際上,他是一個內心溫柔的人,隻是愛動手,嗓門高,有一種強烈的傾向,要使他周圍的人見了他都嚇得發抖。運氣不好,不僅沒有打垮他,反而使他更加急躁易怒了。一天到晚,他都在大發雷霆,十分嚇人,不過他不知道應該對誰發火,於是他什麼都攻擊,罵太陽、西北風、雅克、老阿努、革命,啊,特別是革命!……如果聽見我父親說的話,您絕對會發誓說,摧毀了我們家的是一八××年的那次革命,就是專為了跟我們作對才爆發的。所以,請相信,革命黨在愛賽特家決不會受歡迎。天知道我們當時是如何談到那些先生的……就算時至今日,老愛賽特(願天主保佑他!)覺得痛風病要發作,十分艱難地躺到長榻上去的時候,我們還會聽見他說:“啊!這夥革命黨!……”

在我跟您談到的那個時期,愛賽特先生還沒有得痛風病。由於破產而感到的痛苦,使他成了一個沒有人敢接近的、無比可怕的人。半個月裏麵,他就要放兩次血。但凡有他在場,沒有一個人膽敢說話;誰都害怕。吃飯的時候,我們低聲地要麵包。我們就連哭也不敢當著他的麵。因此,等他剛一轉身走開,屋子裏頓時哭成了一片;我的母親,老阿努,我的哥哥雅克,還有來探望我們的、我那個當神父的大哥,大家都哭。我的母親哭,這是不難理解的,是因為她看見了愛賽特先生遭遇艱難痛苦;神父和老阿努哭,是因為看見了愛賽特太太哭;而雅克呢,他年紀太小——隻比我大兩歲,無法理解我們遭到的種種災難,他是受別人影響才哭的。

我的哥哥雅克是個怪孩子,他的眼淚真是得天獨厚!從我開始記事的時候起,我就記得他眼睛永遠紅紅的,臉上的淚痕從來沒有幹過。晚上、早晨、白天、黑夜、在教室裏、在家裏、在散步場所,無論何時何地,他不停地哭,一直在哭。要是有人問他:“你怎麼啦?”他就抽噎著說:“我沒什麼。”最令人納悶的就是他確實沒怎麼。他哭就跟別的小孩擤鼻子流口水一樣平常,不過次數更頻繁罷了。有時候,愛賽特先生忍不住心煩意亂起來,對我母親說:“您瞧瞧,這個孩子實在丟臉!……幾乎成了一條河。”愛賽特太太聽了,溫和地回答:“親愛的,有什麼法子呢?等他長大了,就會好的;像他這樣年齡的時候,我還不是一樣。”雅克漸漸長大了;甚至長到很大以後,這個怪孩子有了無緣無故流眼淚的驚人能力,不僅沒有改善,反而每天都在增強。所以我們的父母陷在憂傷之中,對他說來,卻是一件十分幸運的事……這樣一來,他就能夠隨時隨地愛怎麼哭就怎麼哭了,再也不會有人來煩他:“你怎麼啦?”

總而言之,對雅克說來就跟對我一樣,我們家的破產也有它可愛的一麵。

而我呢,我特別開心。誰也顧不上教育我了。這下子我可以跟紅毛整天在廠房裏和大院子裏玩啦!在空廠房裏,我們的腳步聲就跟在教堂裏一樣響,荒涼的大院子野草叢生。那個看門人哥倫布的兒子小紅毛,是一個十二歲的小胖墩,健壯得像一頭牛,馴服得像一條狗,愚蠢得像一隻豬,特別是他那一頭紅發最為與眾不同,他的綽號紅毛也就是從這上麵得來的。隻是我要告訴您:紅毛對我說來,到底是什麼人,全憑我高興,他一會兒成了我忠心的禮拜五,一會兒成了一部落的野人,一會兒又成了叛變的水手。我自己呢,那時候,我也不叫達尼埃爾·愛賽特;我成了克魯索先生,我不久前才從別人給我的書上知道那個冒險故事中的穿著獸皮的怪人。真好玩!晚上,吃過晚飯,我認真念一段我的《魯濱孫漂流記》,牢牢地記在心裏;到了白天,我就扮作他,一心一意地要成為他。周圍的每一樣東西,我都把它吸收到我的戲裏來。綢廠不再是綢廠;它變成了我的荒島,啊,無比荒涼的荒島。水池變成了海洋。花園算是一座原始森林。法國梧桐上有許多知了,它們也有角色,隻是它們並沒有察覺到。

紅毛,他也從未想到他飾的角色有多麼重要。要是有人問他魯濱孫是什麼,他一定回答不上來;但說句公道話,他演戲演得十分投入;沒有人像他那樣會學野人叫喊。他從哪兒學來的呢?我也不明白。反正他一邊搖著火紅的長頭發,一邊從嗓子眼裏發出野人的粗粗吼聲,即使最大膽的人聽了也會渾身發抖。就說我吧,我是魯濱孫,不過我有時候也嚇得心驚肉跳,不得不低聲對他說:“紅毛,聲音不要這麼高,你把我嚇壞了。”

他模仿野人的叫聲固然模仿得很在行,遺憾的是,他說起街頭的那些混小子們的粗話,指著天主的名字罵街,還要到家。玩來玩去,我學得居然和他一樣了。有一天,正吃著飯,連我自己也不明白如何會脫口說出一句很可怕的罵人話。一屋子的人都嚇呆了!“誰教你的?你從哪兒學來的?”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愛賽特先生當場就說要把我送到少年犯教養所去。我的神父大哥說,既然我已經到了懂事的年齡,那麼應該先送我去懺悔。結果真的送我去懺悔了。這事情鬧大啦!我得把七年來犯下的那一大堆罪過從我良心的各個角落裏全部搜尋起來。我連著兩夜睡不著覺;這些罪過足足有一大筐;我把最輕微的罪過放在最上麵,結果還是一樣,其餘的罪過還是無法掩蓋。等到我跪在那個小橡木櫥裏,不得不把所有的罪老老實實地告訴住院會的本堂神父聽的時候,我真害怕我會由於羞愧恐懼而死掉……

終於一切都過去了。我再也不願跟紅毛一起玩啦,我現在知道了,魔鬼一直都在我們身邊窺視著,就跟一頭饑餓的獅子似的,quaerens quem devoret。住院會的本堂神父告訴我,這是聖保羅說的。啊!這個quaerens quemdevoret呀,它給了我怎麼樣的一種印象啊!我還知道,這個陰險狡詐的路濟弗爾為了誘惑您,能夠隨意變成任何人的樣子;是他借著紅毛的嘴巴來教我罵人,我的這個想法您再怎麼也不能打消了。所以我一回到綢廠裏,第一件事,就是告訴禮拜五,從此以後他隻可以留在家裏,不得任意出來。可憐的禮拜五喲!這道命令傷了他的心,不過他還是不打折扣地照著做了。有時候我看見他站在廠房旁邊,他住的屋子門口;他非常悲傷地站在那兒。這個不幸的孩子看見我在看他,為了挽回我的心思,他努力擺動著火紅的長頭發,發出了最嚇人的叫聲。然而他越叫,我離他越遠。我覺得他很像那個有名的quaerens獅子。我朝著他吼叫:“滾開吧,你讓我害怕。”

紅毛就這樣堅持著叫了好幾天。有一天早上,他的父親聽他在家裏這樣瘋叫聽得十分煩惱,就把他送去當學徒,隨他盡情叫去吧。從此我再也不曾見過他。

不過我對扮演魯濱孫的熱情卻一刻也沒有消減。恰在此時,巴蒂斯特舅舅突然間不喜歡他的鸚鵡,把它送給了我。這隻鸚鵡代替了禮拜五。我把它放在我冬天住的屋子裏的一隻漂亮的籠子裏。您看,我比以前更像克魯索了,我整天跟這隻好玩的鳥待在一起,我費盡心機想教它說:“魯濱孫,我可憐的魯濱孫!”您知道為什麼嗎?這隻鸚鵡,巴蒂斯特舅舅送給我是因為它從早到晚地聒躁個沒完,叫他受不了,然而自從它屬於我的那一天起,它就再也不開口了。別的不提,僅僅是一句“我可憐的魯濱孫”它都不肯開口。我沒法引它說一句話。不過,雖然如此,我還是很喜歡它,十分細心地照顧它。

這隻小鸚鵡和我,就這樣過著最寂寞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早上,我遇到了一件實在非同尋常的事。那一天,我很早就離開了我的窩棚,全副武裝地準備去做一次穿越全島的探險……我突然看見三四個人結成一群朝我這邊走過來,他們嗓門很高,還不停地比劃著什麼。仁慈的天主啊!竟然有人出現在我的島上!而我隻有時間逃到一叢夾竹桃後麵隱蔽,請注意,全身匍匐在地……這些人從我旁邊走過去,不過沒有注意到我……我好像聽出了看門人哥倫布的聲音,我的心因而稍微安定一點。可是無論如何,等他們一走遠,我就從我躲著的地方跳出來,隔著一段距離跟在他們後麵,要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些陌生人在我的島上轉了很久……他們從這頭走到那頭,把全部的東西都非常細致地看過一遍。我看見他們走進我的洞窟,看見他們用手杖探測我的海洋的深度。他們時不時停下來搖頭。我最擔心的就是怕他們發現我的幾個住處……要是發現了,偉大的天主,我可怎麼辦呢?還好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半個小時以後,這些人走了,看來他們並不曾疑心這個島上有人住。等他們一走,我趕快把自己關在一處窩棚裏,這一天剩下的時間就都是在反複思考這些人是什麼人,他們是來幹什麼的。

我很快就知道了。

晚上,在吃晚飯的時候,愛賽特先生一臉嚴肅地向我們宣布,綢廠已經賣掉,再過一個月我們全家都要起程到裏昂去,以後我們就住在裏昂。

這真是一個慘重的打擊,就仿佛天塌下來似的。綢廠賣了!……那麼,我的島,我的洞窟,我的窩棚怎麼辦呢?

天啊!島、洞窟、窩棚,全都給愛賽特先生賣了;全都得丟下了。天主啊,我悲傷得嚎啕大哭!……

在這一個月裏,別人都在家裏忙著包紮鏡子、碗碟,我卻獨自在我心愛的綢廠裏,鬱鬱寡歡地散步。您也想象得到,我再也沒有心情玩了……啊!真的沒有了……我到每個角落裏都去坐坐,我依戀地望著我周圍的東西,跟它們說話,仿佛跟人說話一樣;我對法國梧桐說:“別了,親愛的朋友!”對水池說:“全完了,我們再也不能見麵了!”花園盡頭有一棵很大的石榴樹,美麗的花朵正在陽光下如火般燦爛。我哭著對它說:“給我一朵你的花吧。”它給了我。我把花捧在懷裏,留作紀念。我心裏悲傷極了。

不過在這場很大的痛苦裏,有兩件事情使我稍感寬慰;第一件是想到了坐輪船,第二件是他們準許我帶鸚鵡。我跟我自己說,魯濱孫離開他的荒島時,情況也大概如此;這樣一想,我的勇氣就來了。

起程的日子終於來到。愛賽特先生一個星期以前已經先到裏昂去了。他帶著笨重的家具先走。我呢,跟著雅克、母親和老阿努一起去。我的當神父的大哥不去,不過他送我們去乘坐到波凱去的公共馬車,看門人哥倫布也送我們,他走在最前麵,推著一輛巨大的獨輪車,車上堆滿行李。後麵走的是我當神父的大哥,他把胳膊讓愛賽特太太挽著。

我的可憐的神父,我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

老阿努跟在後麵走,一邊是一把藍色的大雨傘,一邊是雅克;雅克對到裏昂去感到十分開心,可是他還是忍不住淚流不止……最後,走在隊伍尾巴上的是達尼埃爾·愛賽特,他神情莊重地提著鸚鵡籠子,一步一回頭地要再看看他心愛的綢廠。

隊伍越走越遠,那棵石榴樹挺直樹幹,越過花園的牆頭再看了他們一眼……法國梧桐搖著樹枝道別……達尼埃爾·愛賽特無數滋味湧上心頭,偷偷用手指尖把飛吻一一地送給它們。

我在一八××年九月三十日離開了我的荒島。

二 巴巴羅特

啊,我童年時的那些事情,在我腦海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啊!羅訥河上的那趟旅行,仿佛還在昨天。輪船、旅客和船員還晃動在我的眼前;明輪和機器的聲音仍舊響徹在我的耳邊。船長叫熱尼埃,夥夫頭兒叫蒙泰利瑪。這樣的事情,是終生難忘的。

路上一共走了三天。三天我都是在甲板上度過的,隻有在吃飯和睡覺的時候,我才會回到艙裏去。其餘的時間,我都留在船頭的最前麵,船錨旁邊。那兒有一口巨大的鍾,隻要抵達一個城市,就有人來敲它。我坐在這口鍾旁邊,一堆堆的纜繩中間。我把鸚鵡籠子放在兩條腿當中,向四麵極目遠望。羅訥河那麼寬,幾乎連兩岸都看不見。我呢,我卻恨不得它更遼闊,巴不得可以衝它喊:大海!晴朗的天空仿佛在笑,碧波蕩漾,許多大帆船順流而下。也有些船夫騎著騾子涉水過河,他們唱著歌從我們旁邊走過去。有時候,輪船沿著一座長滿鬱鬱蔥蔥的燈心草和柳樹的小島航行。“啊!一個荒島!”我忍不住心裏感歎;我目不轉睛地望著它……

到了第三天傍晚,我以為要遇到風暴了。隻見天突然暗下來;一片濃霧彌漫在河麵上;船頭上點起了一盞很大的燈;我呢,看到這些跡象,說真的,開始有點慌了神……就在這時候,有人在我旁邊說:“裏昂到了!”那口大鍾也跟著響了起來。真的,裏昂到了。

在大霧裏,依稀可以看見河兩岸燈火閃耀。我們在一座橋底下穿過去,接著又穿過另一座橋。每一次那根大煙囪都刹那間被折成兩節,黑煙滾滾,嗆得人直咳嗽……輪船上,到處一片忙亂。旅客們尋找他們的行李;水手們在黑暗中一邊咒罵著,一邊滾動著酒桶。下雨了……

我連忙去找母親、雅克和老阿努,他們在船的另一頭。我們四個人互相挨著,緊緊地擠在老阿努的那把大傘底下。這時候輪船靠了碼頭,旅客開始上岸了。

說真的,倘若愛賽特先生不來接我們,我想我們也許永遠也沒法離開那兒。在一片昏暗中他摸索著朝我們走過來,一邊高聲嚷著:“哪一個?哪一個?”聽見了這再熟悉不過的“哪一個?”我們都非常開心,終於把緊繃的神經放鬆了,四個人同時回答:“自己人!”……愛賽特先生匆匆忙忙吻了吻我們,一隻手拉著我哥哥,一隻手牽著我,對兩個女的說:“緊跟著我!”我們就走了……啊!這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呢。

我們步履艱難地往前走;天已經黑了,甲板上非常滑。每走一步,我們都會碰到箱子……忽然從船頭上傳來一個尖刻的、淒楚的聲音:“魯濱孫!魯濱孫!”

“啊!我的天主!”我大聲嚷道;我想把手從父親的手裏掙脫出來。他呢,他還以為我腳下踩滑了,把我的手握得更緊了。

那聲音又叫起來,比剛才還要刺耳,還要淒楚:“魯濱孫!我可憐的魯濱孫!”我又重新用力,努力要把我的手掙脫出來。“我的鸚鵡,”我叫道,“我的鸚鵡!”

“難道它現在說話了?”雅克說。

是它在說話,我知道一定是它在說話;就是在一法裏地以外也能夠分辨出來。我一時昏了頭,把它忘在船頭上,船錨旁邊。它就是在那兒叫我,撕心裂肺地叫:“魯濱孫!魯濱孫!我可憐的魯濱孫!”

然而我們已經走遠了。船長還在催促著:“快走。”

“我們明天再來找它,”愛賽特先生說,“在船上,丟不了的。”說完,也不管我哭不哭,他拖了我就走。唉!第二天我們讓人去找,不過已經找不到了……您想想看,我有多麼傷心:禮拜五沒有了!鸚鵡沒有了!魯濱孫也不能做了。再說了,就算我有這個心,我又怎麼能在燈籠街一所又髒又潮的房子的五層樓上,給自己創造出一個荒島來呢?

啊!真是糟糕的房子!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它:粘答答的樓梯,天井小得像口井;看門人是一個鞋匠,他用木板搭的小鋪子緊挨著抽水機……真可怕。

我們到的那天晚上,老阿努正在廚房裏收拾的時候,突然發出一聲驚叫:

“巴巴羅特!巴巴羅特!”

我們跑了進去。真沒有見過!……廚房裏爬滿了這種令人惡心的蟲子;桌子上、牆上、抽屜裏、爐子上、碗櫃裏,到處都有。多得隻要一邁步就會踩到一些。哎呀!阿努已經弄死許多了;然而她弄死的越多,它們就源源不斷地來的也越多。它們是從水槽上的窟窿裏爬出來的,於是我們把窟窿堵死。可是第二天晚上它們又從另外一個地方爬出來了,真是天曉得他們是從哪兒爬出來的。最後我們不得不找一隻貓專門來對付它們,於是每天晚上廚房裏都要有一場驚心動魄的大屠殺。

巴巴羅特使我從一開始就討厭裏昂。第二天,情況更糟。我們得養成許多新的習慣;吃飯的時間變了……麵包的形狀也跟以前不一樣了。他們還把這種麵包叫做“花冠”。聽聽這個名字!

在肉鋪裏,老阿努要買一塊“炭火烤肉”,肉鋪的夥計衝著她尷尬地笑了起來;這個野人,他居然不知道什麼叫“炭火烤肉”!……啊!我真是煩死了。

由星期日,為了散散心,我們全家帶著傘到羅訥河邊去散步。我們總是不自主地朝南,朝著佩拉什的方向走去。“我覺得往那兒走似乎離家鄉近了,”我的母親說。她比我還要沮喪……全家人這樣散步是十分悲哀的。愛賽特先生牢騷滿腹,雅克不停地流淚,我呢,我總是走在最後麵;我也不懂為什麼一到了街上就覺得非常羞恥,可能是由於我們太窮的緣故吧。

一個月以後,老阿努病倒了。裏昂的濃霧損害了她的健康。我們把她送到南方去。這個不幸的姑娘,她非常愛我的母親,無論如何也不願離開我們。她求我們把她留下來,還一再保證她自己不會死。我們隻有強迫她上了船。她到南方以後,無奈之下隻好嫁了人。

阿努走了,我們沒有再雇女傭人,在我看來,這幾乎是窮到了極點……看門人的老婆上樓來做些粗事;我母親親自做飯,把那雙我那麼喜歡吻的、纖纖玉手都做粗糙了。雅克負責出門買東西;別人把一隻大籃子往他胳膊上一掛,對他說:“你去買這個,你去買那個。”他樣樣買齊全,做得很好,可是依然淚流不止。

可憐的雅克!他也不開心。愛賽特先生看見他眼睛裏常常噙著淚水,漸漸地開始討厭他,用手指敲他的腦袋……我們天天都可以聽見:“雅克,你這個笨蛋!雅克,你這個蠢貨!”其實,可憐的雅克,隻要父親在場,就徹底暈頭轉向。他拚命地忍住眼淚,卻讓那張臉顯得更難看。愛賽特先生讓他十分痛苦。請聽聽這個水壺事件:

有一天晚上,我們正要坐下來吃飯,發現家裏連一滴水也沒有了。

“如果你們願意,我就去拎水,”雅克這個好孩子說。

他當真拎起了水壺,那是一把很大的粗陶水壺。

愛賽特先生聳了聳肩膀。

“要是雅克去的話,”他說,“水壺肯定會打碎。”

“你聽好,雅克,”這句話是愛賽特太太說的,聲音柔和平靜,“你聽好;要當心,千萬別打碎了。”

愛賽特先生接著說:

“啊!你對他說不要打碎,也是白說,他還是會打碎的。”

聽到這兒,雅克難過地說:

“可是,您為什麼想讓我打碎呢?”

“我不是想讓你打碎,我是說你一定會打碎,”愛賽特先生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回答。

雅克沒有再爭辯下去;他緊張地拎著水壺,走了出去,那表情仿佛是在說:

“啊!我會打碎嗎?好,咱們等著瞧吧。”

五分鍾過去了,十分鍾過去了;雅克還沒有回來。愛賽特太太有點著急了:

“希望他沒有遇到什麼事就好了!”

“見鬼!你指望他會遇到什麼事呢?”愛賽特先生鬱悶地說,“他肯定是把水壺打碎了,不敢回家。”

不過他一邊說著——雖然在發脾氣,他還是世界上最最心軟的好人——一邊站起來,走過去開門,打算去看看雅克到底怎樣了。他倒不必走遠,雅克就站在門外的樓梯口上,空著兩隻手,一聲不響,呆呆地站在那兒。他一見愛賽特先生,臉頓時嚇得發白。他說:“我打碎了。”聲音悲痛而微弱,啊,那麼微弱……他真的打碎了!……

在愛賽特家的記事錄中,我們把這件事叫做“水壺事件”。

到裏昂大約兩個月以後,父母考慮了我們的教育問題。我父親原本打算把我們送去念正式學校,不過念正式學校費用太貴。“把他們送到唱經班學校去怎麼樣?”愛賽特太太說,“好像孩子到那兒去都很好。”這個主意讓我父親覺得正中下懷。因為聖尼錫埃教堂離我們家最近,於是他們就把我們送到聖尼錫埃教堂的唱經班學校去了。

唱經班學校,太好玩啦!不像別的學校那樣把希臘文和拉丁文硬往我們的腦袋裏塞,他們教我們怎麼輔彌撒、輔正祭、輔偏祭、唱聖歌、打扡、搖動吊爐奉香,搖吊爐要搖得漂亮,可不是一件輕易而舉的事。當然一天裏也抽出零碎的時間來學詞尾變化和念Epitome,但這隻是附帶的。首先我們得為教堂做事。每個星期最起碼得有一次,有一天,米庫神父在聞了一撮鼻煙,還沒聞另一撮鼻煙以前,神情莊重地對我們說:“先生們,明天早上不用上課!我們要去送葬。”

我們要去送葬。真是走運!除了送葬,還有行洗禮、行婚禮、主教來訪、給病人送臨終聖體。啊!送臨終聖體!如果我們可以參加,那會感到很自豪呀!……神父捧著聖體和聖油,走在一頂小紅絲絨的聖體傘底下。兩個輔祭的小孩打著這頂聖體傘,另外兩個小孩提著很大的鍍金燈籠跟在後麵。第五個孩子走在前麵,手裏搖著一個木鈴。平常這個任務總是由我來承擔……在聖體經過的路上,男人們見了我們要脫掉帽子,女人們則不停地用手劃十字。我們經過一個哨所的時候,哨兵喊道:“準備戰鬥!”士兵們跑過來排好隊。“舉——槍!”官長嚷道……步槍響了,鼓敲起來致敬。我把木鈴搖三遍,仿佛唱Sanctus的時候一樣,接著我們就走過去了。唱經班學校裏真的有趣極了!

我們每一個人在一口小衣櫃裏都有一套教會裏規定的行頭:一件有長尾巴的黑袍子;一件白麻布上衣;一件寬大的、袖子漿得很硬的白色法衣;幾雙黑絲襪;兩頂小圓帽子,一頂是呢的,一頂是絲絨的;幾條邊上鑲著小白珍珠的領巾,所有必需的東西都備齊了。

這種服裝我穿起來非常漂亮。

“他穿上就像畫上畫的,”愛賽特太太說。遺憾的是我長得太矮小,這多少讓我有點失望。您想想看,縱然我踮起腳來,比我們守教堂的侍衛卡杜夫先生的白襪子也高不了多少。再說我又長得那麼瘦弱!有一次輔彌撒,要搬動那本厚厚的《福音書》,這本大書太重,居然一下子把我拖倒了,我整個身子躺在祭台的台階上。書架子摔壞了,祭儀也給打斷了。這一天恰逢聖靈降臨節。真丟臉!……但是除了我身材矮小有諸多小小的不便以外,我對我的命運還是相當滿意的,總是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雅克和我,我們會說:“無論如何,唱經班學校是挺好玩。”遺憾得很,我們在唱經班學校並沒有待太長時間。我們家有一位朋友,是南方一個學區的主任,有一天寫信給我父親,信上說倘若我父親想替一個兒子在裏昂學校裏申請走讀生助學金,他可以幫忙。

“讓達尼埃爾去,”愛賽特先生說。

“雅克呢?”我母親說。

“啊!雅克!我要他跟著我;將來他會幫我很多忙。況且我發現他有做買賣的天分。咱們就把他培養成一個商人吧。”

說實在的,我不知道愛賽特先生如何發現雅克有做買賣的天分的。那時候,那不幸的孩子隻有流淚的天分,再說也應該先問問他……不過沒有人去問他,就連我也沒有人問。

我進了中學,頭一件引起我注意的事是,隻有我一個人穿罩衫。在裏昂,有錢人家的孩子都不穿罩衫,隻有街上的窮孩子,所謂的“小癟三”才穿。我呢,卻穿著一件,一件格子布的小罩衫,就是這件罩衫還是我家開綢廠時做的呢。我穿著一件罩衫,我看起來像個小癟三……我走進教室,同學們立刻哄堂大笑。他們說:“瞧!他穿著件罩衫!”老師皺起眉頭,馬上就對我起了反感。從那天起,他每逢跟我說話,總是十分不耐煩似的,帶著一副輕視鄙夷的神情。他從未用我的名字喊過我。他總是說:“嗨,您哪,您這個小東西!”但我已經告訴他我叫達尼埃爾·愛—賽—特,說了足足有二十遍啦……最後,我的同學們便給我起了“小東西”這個綽號。這個綽號我再也扔不掉了……

不隻是我的罩衫讓我與眾不同。其餘的孩子還有漂亮的黃皮書包,好聞的黃楊木墨水瓶,硬簿麵的練習簿,下麵有許多注解的新書;我呢,我的書是在河邊書攤上買的發黴的、紙發了黃的舊書,帶著一股酸臭氣味;封麵沒有一本不是破破爛爛的,偶爾還缺幾頁。雅克盡了最大可能替我用厚紙板和膠水重新把它們裝訂起來。不過他常常用了太多膠水,氣味很難聞。他還為我做了一個書包,裏麵有很多格,十分方便,不過膠水還是用得太多。用膠水裝硬封麵,成了雅克的一種愛好,就跟流眼淚的愛好一樣。他在火爐前麵經常放著一堆小膠水罐,但凡他能夠從鋪子裏溜出來一會兒,他就不停地粘啊,裝訂啊,加硬封麵啊。其餘的時間,他出去送包裹,記錄口授,上街買東西,總之是所有買賣上的事。

至於我呢,我明白了:一個人要是享受助學金,穿的是一件罩衫,被人叫做“小東西”,那他必須比別人加倍用功才能夠和別人平等。真的!小東西於是下定決心專心讀書了。

勇敢的小東西!我現在還看得見呢,冬天,他坐在冰冷的臥房裏的書桌前,兩條腿裹在一床棉被裏麵。外麵,霜結在玻璃窗上。從鋪子裏傳來愛賽特先生口授的聲音:

“本月八日來函敬悉。”

雅克帶著哭腔重複說:

“本月八日來函敬悉。”

臥房的門有時候輕輕打開,愛賽特太太進來了。她輕手輕腳走到小東西跟前。噓!……

“你在念書?”她低聲對他說。

“嗯,媽。”

“你不冷嗎?”

“啊!不冷!”

小東西在說謊,其實他冷得很呢。

愛賽特太太於是帶著她正編織的毛線活兒,坐在他旁邊。她一坐就是好幾個鍾頭,有時嘴裏小聲數著針數,偶爾深深歎一口氣。

不幸的愛賽特太太!她總在想念著親愛的故鄉,她不指望再能看見了……唉!對她來說,對我們全家來說,不幸的是她就要再看見啦……

三 他死了!為他祈禱吧!

這是七月裏的一個星期一。

那一天,我從學校裏出來,被人拉去玩捉人遊戲,等到我打算回家,已經比我原來計劃的要晚了很久。於是我把書塞在褲腰帶裏,鴨舌帽用牙齒咬著,我一步不停地一口氣從泰羅廣場跑到燈籠街。不過,我非常害怕父親,所以我在樓梯上稍微休息了一分鍾,一分鍾的時間足夠我編造一個晚歸的理由了。等我想好了,這才壯起膽子拉了拉門鈴。

愛賽特先生親自來給我開門。“你回來得真晚呀!”他對我說。我開始說我的謊話,一邊說著一邊發抖;不過這個好人沒有讓我說完,緊緊地把我拉到懷裏,默默地吻了老半天。

我原以為起碼也得挨一頓痛罵,沒料到他卻親熱地接待我,反叫我大吃一驚。我的第一個想法是,肯定是聖尼錫埃教堂的本堂神父要在我們家吃飯;我從經驗中知道,每到這種日子,我們從來不挨罵。不過一走進飯廳,我馬上知道我猜錯了。桌子上隻有兩份刀叉,我父親的和我的。

“媽媽呢?雅克呢?”我驚奇地問。

愛賽特先生用一種少有的柔和的聲調回答:

“你媽和雅克回老家了,達尼埃爾;你當神父的大哥病得很重。”

隨後,他看見我臉一下子變得煞白,為了寬慰我,就用差不多可以說是有點快樂的聲音接著說:

“我說病得很重,這隻是個用詞的問題;有人寫信告訴我們神父生病了;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媽,她一定要去,我隻好叫雅克陪她去了……總之,不會有事的。……現在,你坐在那兒,咱們吃飯吧,我都快餓死啦!”

我默默地坐到桌子跟前,可是我想到了我當神父的大哥病得沉重,心裏難過起來,幾乎不能忍住一直在打轉的眼淚。我們麵對麵地坐著吃飯,十分悲傷,彼此沉默著。愛賽特先生吃得很快,大口大口地喝酒,接著他突然停下,想起心事來了……我呢,隻有一動也不動地坐在桌子的另一頭發愣,我想起神父到綢廠裏來的時候,給我講的那些動人的故事。他輕鬆地撩起黑袍子跳過一個個水池的樣子仍然閃現在我的眼前。我還記得他首次做彌撒的那一天,我們全家人都參加。他朝我們轉過身子來,兩條胳膊張開,嘴裏念著Dominus vobiscum,這時候他顯得多麼英俊瀟灑啊,而且他的聲音是那麼溫柔,愛賽特太太聽了開心得流出了眼淚!……現在我想到他躺在那邊,病著(啊!病得很厲害;我不知為何總是這麼想)。令我更為苦惱的是,我聽見有一個聲音在我的內心深處叫喊:“天主懲罰你,這是你的錯!你放學後應該馬上回家!不應該撒謊!”小東西心裏充滿了天主為了懲罰他,才叫他大哥病重的可怕念頭,在絕望中他對自己說:“不,我再怎麼也不在放學以後去玩遊戲了。”

吃完晚飯,點上燈,開始度過這個晚上。愛賽特先生把一本本大賬簿放在台布上,在餐後點心的渣子中間,高聲算起賬來。菲內,捉巴巴羅特的貓,一邊圍著桌子轉,一邊悲傷地咪咪叫……我呢,打開窗戶,趴在窗口上……

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了,空氣沉悶……我聽見下麵人家在門口聊天說笑的聲音,還有遙遠的盧雅斯要塞依稀的鼓聲……我待了好一會兒,想著許多難過的事情,呆呆地望著黑夜,忽然一陣急促的門鈴聲響起來,嚇得我馬上從窗口跳開來。我緊張地望望父親,我看見他似乎跟我一樣,臉上的肌肉也因為焦急和驚慌而不住地顫動起來。這一陣鈴聲也把他嚇著了。

“有人拉門鈴!”他說,聲音差不多低得聽不見。

“爸爸,您不要動!我來。”我向著門口奔去。

有一個人站在門檻上。我在黑暗中隱隱約約看見他遞給我一樣東西,我猶豫著接還是不接。

“一封電報,”他說。

“一封電報,我的老天啊!什麼事啊?”

我渾身哆嗦著接過來,已經把門掩上了,不料那個人用腳抵住門,冷冷地對我說:

“還得簽個字。”

還得簽個字!我不知道,因為這還是我接收的第一封電報呢。

“達尼埃爾,是誰呀?”愛賽特先生朝我嚷道,他的聲音有點顫抖。

我回答:

“沒別人!隻是一個要飯的……”我朝那個人做了個手勢,要他稍等一下。我跑到我的臥房裏,摸索著把筆在墨水瓶裏蘸了蘸,再跑回來。

那個人說:

“簽在這兒。”

小東西就著樓梯口的燈光,抖著手簽了個字;然後他把門關上,把那封電報藏在罩衫底下,回到屋子裏來。

啊!報告壞消息的電報,是的,我要把你藏起來!我不想讓愛賽特先生看見你,因為即使我不看也知道你是來告訴我們一件可怕的事;我就是打開你,你也不會告訴我什麼別的消息。電報,你聽見了嗎?你要告訴我的,我心裏早已猜到了。

“是一個要飯的?”我的父親望著我,對我說。

我一臉平靜地回答:“是一個要飯的。”為了不讓他懷疑,我重新又回到窗口我原來站著的地方。

我在那兒又待了好一陣子,沉默著一動不動,緊緊地把那張我渴望知道內容的紙按在胸口上。

過了一會兒,我又試著勸自己鼓起勇氣來,我對自己說:“你知道什麼?沒準兒是個好消息呢。可能是打電報來說他已經完全好了……”可是事實上我很清楚,這絕對不可能,我隻是在欺騙我自己,這份電報上不會說他已經完全好了。

最後,我打定主意,到我的臥房裏去。到底是好是壞,隻要一看就知道了。我裝作很自然的樣子,慢慢走出飯廳;然而,等到我一進到臥房,我如同發了狂似的,我點燈點得多麼快啊!我想打開這份不祥的電報,可手抖得很厲害啊!等我打開它以後,我就再也無法忍住奔湧的淚水……我總希望我是看錯了,把電報反反複複看了有二十多遍;然而,我真是可憐!我徒然地一遍遍看,把電報在手裏顛來倒去,除了它一開始就說的,除了我早就猜到的,我無法讓它說出來:

“他死了!為他禱告吧!”

我站在那兒望著這份打開的電報不知哭了多久。我隻記得我的兩隻紅腫眼睛像火燒火燎一樣痛,我把臉在水裏浸了好久才走出臥房。然後我才回到飯廳裏去,手裏緊緊攥著那份令我痛恨的電報。

現在,我該怎麼辦呢?我如何把這個可怕的消息去告訴父親呢?這個消息我隻想讓自己一個人知道,多麼幼稚又是多麼可笑啊?他難道不是遲早都會知道嗎?真傻啊!如果我接到電報就去他那兒,最起碼我們可以在一起把它拆開;那麼現在一切都會過去了。

然而,在我心裏正胡思亂想的時候,我走到了桌子跟前,坐在愛賽特先生旁邊,緊緊地挨著他。這個可憐的人已經合上他的賬簿,正在用他的鵝毛筆的羽毛逗弄著菲內的白鼻子玩。看見他這樣開心,我心裏傷心極了。我望著他那張一半被燈光照亮的慈祥溫柔的臉,他臉上有時還露出興奮的表情,充滿笑意,我恨不得立刻對他說:“啊!不,不要笑了;我求求您,不要笑了。”

我手裏攥著電報,正這樣哀傷地望著愛賽特先生,他抬起了頭。我們的眼光碰在一起,我不了解他當時從我的眼睛裏看到了什麼,但我知道,他的臉色唰地變了,從他的胸膛裏迸發出來一聲高喊,他用痛苦的聲音對我說:“他死了,是不是?”電報從我的手指間落下去。我倒在他的懷裏痛哭流涕,我們倆抱著,哭了很久,哭得天旋地轉。而在這會兒,在我們的腳邊,菲內正玩著電報,那封可怕的宣布死訊的電報,我們所有哀痛的根源。

請您注意,我決不是亂說:這些事情已經過去好多年了;我那麼敬愛的神父安息在地下也已經很久了;然而直到今天,我每次接到一份電報,在要拆開它的時候,我還會忍不住地發抖。就如同我又要看到“他死了”,又要應該“為他禱告”似的!

四 紅練習簿

在古老的彌撒經書上,您可以看到非常質樸的小彩畫,畫上的七苦聖母每一邊臉上,都有一條刀刻般又寬又深的紋路,藝術家把這條神聖的傷痕畫在那兒,是要告訴我們:“你們瞧,她哭得多麼厲害呀!……”這種紋路,淚水流成的紋路,我敢說,愛賽特太太埋了兒子回到裏昂以後,我就在她消瘦的臉上見到了。

可憐的母親,從那一天起,她再也不怎麼願意笑了。她的連衫裙總是黑的,她的臉上總是悲傷的表情。她的服裝就和她的內心一樣,服上了最重的喪,之後就再也一直沒有除掉過……在其他方麵,愛賽特家裏沒有什麼變化;隻是比以前更淒慘一點罷了。聖尼錫埃教堂的本堂神父為了神父靈魂的安息,做了幾台彌撒。用父親的一件舊鬥篷給兩個孩子改做了兩件黑衣服;生活,生活又開始了。

我們的親愛的神父去世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有一天晚上,臨睡的時候,我看見雅克把我們的臥房鎖了又鎖,還很仔細地把門縫堵死了,不免大吃一驚。然後,他朝著我走過來,臉上又莊嚴又神秘。

我得對您說,我們的朋友雅克從南方回來以後,他的日常生活起了很奇妙的改變。首先,也許難以置信,雅克不再哭了,或者說幾乎不再哭了;其次,他對裝訂書籍的狂熱愛好也差不多徹底消失了。一個個的小膠水罐偶爾還會送到火爐裏前去,不過已經沒有以前那麼高的興致了。現在要是您再需要一個書包的話,隻有苦苦哀求,才可以得到……真是不可思議!愛賽特太太定做的那個帽盒,已經說了有一個星期,可是還沒有完工……家裏沒有誰留意到有什麼不同;不過我看得很清楚,雅克一定在忙著一件什麼事。有好幾次,我在鋪子裏撞見他一個人在自言自語,而且還不時地比比劃劃。夜裏,他也沒睡意;我聽見他嘴裏邊嘰嘰咕嚕個不停,接著又突然跳下床,在屋子裏大步地走來走去……這一切都不同尋常,我一想到就十分擔心。我覺得雅克快要發瘋了。

那天晚上,我看見他把我們臥房的門鎖了又鎖,我腦子裏又想到他大概會發瘋,驚得跳了起來;可憐的雅克!他卻沒有注意到,隻是用兩隻手嚴肅地握住我的一隻手。

“達尼埃爾,”他對我說,“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但你要發誓永遠不說出去。”

我當時就明白了雅克並沒有瘋。我立刻想也不想就回答:

“雅克,我發誓。”

“啊!你毫不知情?……噓!……我做了一首詩,一首長詩。”

“一首詩,雅克!你,你做了一首詩!”

作為回答,雅克從上衣裏掏出一本很大很大的紅練習簿,紙板硬封麵是他自己裝上去的,封麵的上方,他用他那手很漂亮的字寫著:

宗教!宗教!

十二節詩歌

愛賽特(雅克)著

這件事如此震撼,竟使我感到有點目眩神迷了。

您能想象嗎?……雅克,我的哥哥雅克,一個十三歲的孩子,成天憂愁哭泣,成天與膠水罐為伍的雅克,居然會寫出:《宗教!宗教!》十二節詩歌。

而且居然沒有一個人猜到!別人仍然打發他挎著一隻籃子到蔬菜店去!他父親罵他比以前更凶:“雅克,你這頭蠢驢!……”

啊!我又可憐又親愛的愛賽特(雅克)!要是我有膽量的話,我真要跳起來摟住您的脖子狂吻一通。然而我不敢……您想想看!……《宗教!宗教!》十二節詩歌!……不過我說句實話,這十二節的詩歌離完成還遠得很呢。我甚至相信他實際上隻做了第一節的頭四行;不過您也清楚,像這種工作開頭總是最難的,而且正像愛賽特(雅克)理直氣壯地聲明的那樣:“既然我已經寫了頭四行,剩下的就簡單了;這也就是個時間問題。”

剩下的盡管簡單,不過是個時間問題,然而愛賽特(雅克)卻一直沒有能夠寫完……又有什麼辦法呢?一首詩有一首詩的命運;看來《宗教!宗教!》十二節詩歌的命運是肯定不會有十二節啦!詩人費盡心機,可是除了頭四行,他再也做不下去了。這是命中注定的。終於,這個可憐的孩子,失去了耐心,把他的詩拋到九霄雲外,就連繆斯(當時人還說起的繆斯)也被他給攆走了。那天,他又暗自落淚起來,一個個的小膠水罐又重新出現在火爐前麵……那本紅練習簿呢?……啊!紅練習簿,它也有它的命運。

雅克對我說:“我把練習簿給你;你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您知道我寫的是什麼嗎?……我的詩,天啊,小東西的詩。雅克把他的狂熱傳染給我了。

現在,要是讀者願意的話,趁著小東西正在絞盡腦汁找尋韻腳的時候,讓我們快速閃過他生命中的四五年來到一八××年的春天,愛賽特家時至今日還沒有忘掉的那個春天。每一個家庭都有這種難忘的時日。

況且,我略過不提的那段時光,讀者縱然不了解也沒有什麼損失。總是那個老調子,總是眼淚和悲愁!生意不好,拖欠房租,債主討債,母親的鑽石賣了,首飾當了,被單破爛不堪,褲子上打了許多補丁,物質匱乏,每一天都得含羞忍辱,總是在問:“明天怎麼辦呢?”法院執達員蠻橫地拉門鈴,看門人在我們經過的時候露出冷笑,還有借債,還有拒付證書,還有……還有……

就這樣我們一路艱難到了一八××年。

那一年,小東西馬上就要讀完他的哲學課。

若是我的記憶沒錯的話,他已長成了一個自負的小夥子,自以為是地把自己看成一個哲學家兼詩人;實際上,他並不比一隻靴子高,下巴頦兒上也還沒有一根胡子。

不過,有一天早上,小東西,這個了不起的哲學家,正要去上課,聽到老愛賽特先生在鋪子裏叫他,等他一走進去,老先生就馬上沒好氣地對他說:

“達尼埃爾,扔掉你的書,不要再到學校去了。”

老愛賽特先生說完了,不再作聲,大步地在鋪子裏走過來走過去。他似乎很激動,我向您保證,小東西當時也很激動……沉默了好一會兒以後,老愛賽特先生又開口了。

“孩子,”他說,“我有個壞消息要告訴你,啊!非常壞的消息……我們一家人隻不得不分開了。”

說到這兒,在半掩著的房門後麵,有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哭聲傳進來。

“雅克,你這頭蠢驢!”愛賽特先生頭也沒回地吼道。然後他又繼續說:

“六年前,那夥革命黨弄得咱們傾家蕩產,來到裏昂,我指望勤奮些,再把咱們的家業興旺起來,但是就像撞鬼了似的!反而讓一家人陷在債務和窮困裏無法翻身……而今天,完了,我們已經走投無路……為了從絕境裏出來,咱們隻有一個辦法,現在你們也都大了:把剩餘的一點東西都賣掉,咱們各人去找各人的生路吧。”

門後麵的雅克又哭起來了,哭聲打斷愛賽特先生的話;然而他自己也激動得心潮起伏,就沒有再發脾氣。他隻是朝達尼埃爾作了個手勢,叫他把門關上;門關上以後,才接著說下去:

“所以我才這樣決定了:在沒有新的決定以前,你媽到南方去,到你舅舅巴蒂斯特家裏去。雅克留在裏昂;他已經在當鋪裏找到了一份小差事。我去一家葡萄酒公司當旅行推銷員……而你呢,我可憐的孩子,你也得去自謀生路……正好,我接到學區主任的一封信,他給你找了一個學監的職位;給你看看!”

小東西接過信來。

“依我看,”他一邊看信一邊說,“我沒有時間好耽擱了。”

“明天就得動身。”

“好吧,我明天動身……”

說到這兒,小東西把信折好,還給他父親,他神色平靜。他是個偉大的哲學家,您也能夠看得出來。

這時候,愛賽特太太走進鋪子裏來了,雅克膽怯地跟在她後麵……兩個人走到小東西跟前,默默地吻他;他們頭天晚上就已經知道了這安排。

“去給他收拾箱子吧!”愛賽特先生突然地說,“他明兒一早坐輪船走。”

愛賽特太太沉重地歎了口氣,雅克又開始哭泣起來,一切全完啦。

這一家人對種種的不幸已經有點習慣了。

這個永生難忘的日子的第二天,全家人送小東西上船。實在是巧合,這條船正是六年前把愛賽特一家人送到裏昂來的那條船。還有熱尼埃船長,蒙泰利瑪夥夫頭兒!我們很自然地又想起了阿努的雨傘、魯濱孫的鸚鵡,以及下船時幾段離別的插曲……這些回憶使得這次悲傷的離別多少能夠高興一點,還給愛賽特太太的嘴唇帶來了一抹幾乎看不見的微笑。

突然鍾聲響了。動身的時候到啦。

小東西從親人們的懷抱中掙脫身子,毅然決然地走過舷梯……

“要小心!”他父親向他喊。

“千萬注意不要生病,”愛賽特太太說。

雅克也想說話,可是他無法開口;他哭得太厲害了。

小東西卻沒有哭。我曾經榮幸地提到過,他是一個了不起的哲學家,隻要是哲學家就絕對不應該感情用事……

不過老天知道,他是否真的愛那些被他留在後麵霧裏的親人。老天知道他是否真的情願為他們犧牲自己的生命……然而又有什麼法子呢?離開裏昂的快樂,輪船的啟程,旅行的新鮮有趣,由於自己成了大人,成了一個自由自在的人,成了可以獨自出門謀生的成年人而感到的自豪:這一切使小東西深深迷醉了,讓他沒有像應該做的那樣去留戀三個站在羅訥河碼頭上淚流滿麵的親人……

啊!他們這三個人可不是哲學家。他們用充滿焦慮和牽掛的目光,望著輪船如同氣喘病人似的緩緩往前開去,直到輪船噴出的煙團隻有天邊的燕子那麼大,他們還在一麵拚命地揮手,一邊大聲喊著:“再見吧!再見吧!”

而這時候我們的哲學家先生手插在口袋裏,高昂著頭,正在甲板上來回踱步。他輕鬆自得地吹口哨,使勁把痰吐得老遠。他對著女太太們的臉瞧,查看船上的人的動作。他擺出大人物似的派頭大搖大擺地走路,自以為很神氣。甚至還沒有到維埃納,他就已經向夥夫頭兒蒙泰利瑪和蒙泰利瑪的兩個夥計吹噓,他在教育界工作,生活過得相當不錯……這些先生恭維了他一番,他覺得非常得意。

有一次,我們的哲學家從船這頭溜達到船那頭,他的腳在船頭上那口大鍾旁邊,碰到了一捆繩子,六年以前魯濱孫·克魯索就曾經坐在這捆繩子上,鸚鵡放在兩條腿當中,一坐就是好幾個鍾頭。這捆繩子使他覺著好笑,同時也讓他有點難堪。

“我當時多麼可笑,”他心裏想,“無論到哪兒都帶著那隻藍色的籠子和那隻古怪的鸚鵡……”

可憐的哲學家!他不知道,他這一輩子裏注定了要如此可笑地拖著這隻藍色,幻想的顏色的籠子,還有那隻綠色,希望的顏色的鸚鵡。

唉!在我寫這個故事的時候,這個可憐的孩子還帶著他的那隻藍色的大籠子呢。隻不過籠子上的顏色一天天剝落了,綠鸚鵡的毛也脫落了有一大半!

小東西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第一件事就是到學區裏去,學區主任先生就住在那兒。

這位主任,老愛賽特的朋友,是一個相貌體麵的老先生,又高又瘦,但手腳非常靈活。他沒有絲毫的學術氣。他十分慈愛地接待小愛賽特。不過,等到小愛賽特被領進他的書房,這位仁慈的好人不自覺地作出一個十分吃驚的手勢。

“啊!我的天!”他喊了起來,“他長得這麼矮呀!”

實際上小東西也確實矮得可笑;何況他的模樣兒又那麼年輕,那麼瘦弱。

主任的這一聲驚呼,給了他當頭一棒。“他們不會要我了,”他想,整個身子不禁哆嗦起來。

幸好,這位主任就像知道這個可憐的小腦子裏的念頭似的,接著又說:

“走近一點兒,我的孩子……我們打算派你去做學監……你的年齡,還有你這樣的身材外貌,幹這行差事比別人要難得多……不過,既然非得這樣不可,既然你得謀生過活,親愛的孩子,那就讓我們盡力安排得妥當一些……一開始,不讓你到一所大學校去……我先把你派到一所市立學校,這所學校在沙朗德,離這兒僅僅幾法裏之遙的山區裏……你先得在那兒學學做人,熟悉你的行當,你會在那兒長大,留起胡子來;等你胡子長出來以後,我們再說吧!”

主任先生一邊說,一邊開始寫信給沙朗德學校的校長,介紹這位被他推薦和保護的人。他把信寫完,交給小東西,並且叫他即日起身;接著他又給了他一些非常明智的建議和忠告,在他臉蛋上輕柔地拍了一下,才把他打發了出去,還承諾以後照應他。

我們的小東西十分寬慰。他四級一跨地奔下學區古老的樓梯,急忙跑去訂到沙朗德去的馬車座位。

公共馬車要到下午才開;還得等四個鍾頭!小東西趁這個空閑到廣場上,在太陽底下去逛逛,到同鄉們麵前去露露麵。這第一個任務完成以後,他想到得打發饑腸轆轆的肚子,於是開始找一家可以消費得起的飯館……在兵營的正對麵,他看到了一家幹淨整潔的飯館,亮堂堂的,還有一塊漂亮的嶄新招牌:

周遊法國行幫工人食堂

“這一家對我很合適,”他想。他稍稍猶豫了一下——小東西這還是第一次上館子呢——才堅決地把門推開。

飯館裏這時候一個客人也沒有。新刷過石灰的牆……幾張橡木桌子……在一個角落裏,有許多頭上包著銅的、飾著花花綠綠絲帶的、周遊法國行幫工人的長手杖……在櫃台上,有一個大胖子,趴在一張報紙上鼾聲大作。

“喂!來人呀!”小東西說,一邊握緊拳頭捶桌子,如同是一個常跑酒館的人似的。

櫃台上的那個大胖子,可沒有那麼容易醒過來;不過女店主從飯館的裏間跑了出來……一看見命運之神給她帶來的這個新主顧,她就高聲地大叫起來:

“我的天!達尼埃爾先生!”

“阿努!我的老阿努!”小東西回答。他們倆激動地抱在一起。

我的天主!真的,這是阿努,老阿努,愛賽特家從前的女傭人,現在是女店主,周遊法國行幫工人的媽媽。她嫁給了讓·佩羅爾,就是那個在櫃台上打鼾的大胖子……您看,她有多開心,這個好阿努,她再次見到了達尼埃爾先生,她有多激動!她是如何熱烈地親他!抱他!幾乎悶得他透不過氣來。

正在他們親熱擁抱的時候,櫃台上的那個人醒了。

他看見妻子正在熱烈地招呼這個素不相識的年輕人,剛開始覺得有點驚奇。可是等讓·佩羅爾知道這個麵前的年輕人就是達尼埃爾·愛賽特先生以後,興奮得臉都紅了,使勁向這位貴賓獻殷勤。

“達尼埃爾先生,您吃過中午飯了嗎?”

“噯呀!沒有,我的好佩羅爾;……就是因為沒有吃過,我才進來的呢。”

仁慈的老天!……達尼埃爾先生居然還沒有吃中午飯!……老阿努跑進廚房;讓·佩羅爾奔下酒窖——一個引以為豪的酒窖,周遊法國的行幫工人都這麼說。

轉眼間,刀叉擺好了,桌子上擺滿菜肴,小東西隻需坐下來享用就行了……在他左邊,阿努替他把麵包切得又長又細,好讓他蘸帶殼溏黃雞蛋吃,早上剛下的新鮮雞蛋,白膩細嫩,油汪汪的……在他右邊,讓·佩羅爾替他斟一種新教皇宮牌的陳年葡萄酒,這種葡萄酒斟出來,就像把一把紅寶石撒在他的杯子裏……小東西開心極了,狼吞虎咽吃了個肚圓腸滿。他一邊吃,一邊還抽出時間來給他們講述,說他剛進教育界工作,已經很體麵地謀生了。您倒是應該看看,他說“很體麵地謀生”的時候是怎麼一副神情!老阿努聽了欣喜若狂。

讓·佩羅爾聽了可不像她那麼激動。他覺得達尼埃爾先生就算已經可以謀生,出來謀生也是件再普通不過的事。讓·佩羅爾在達尼埃爾先生這個年紀,早就在社會上混了四五年了,而且一個子兒也不必再花家裏的了。

當然,這位善良的飯館老板並沒有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居然敢拿讓·佩羅爾和達尼埃爾·愛賽特相比!……這是阿努絕對不能容忍的。

這時候,小東西繼續吃喝,興致越發好起來;他的眼睛閃亮,他的臉龐放光。嘿!佩羅爾老板,再來幾個杯子!小東西要幹杯了……讓·佩羅爾又拿了幾個杯子來,三個人幹起杯來……首先為愛賽特太太,其次為愛賽特先生,接著為雅克,為達尼埃爾,為老阿努,為老阿努的丈夫,為教育界……還為誰呢?……

兩個鍾頭就這樣在開懷痛飲和愉快的談話中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大夥兒談到充滿悲傷和眼淚的過去,談到大有希望的將來。大夥兒回憶著綢廠、裏昂、燈籠街,還有那個如此受人敬重和喜愛的可憐神父……

突然小東西站起來要走了……

“要走了?”老阿努難過地說。

小東西請他們原諒;因為在他走以前,在城裏還有一個人要去看看,這是一次不可或缺的拜訪……真可惜!剛才在一起多麼愉快……還有那麼多的話要講呢!……不過,既然非如此不可,既然達尼埃爾先生在城裏還有一個人要去看看,那麼他的周遊法國行幫工人食堂的朋友也就不再多耽擱他了……“一路順風,達尼埃爾先生!天主保佑您,親愛的主人!”讓·佩羅爾和他的妻子祝福著,一直送他到街中間。

可是,您猜小東西在臨走以前,要去看的這個人是誰?

原來就是綢廠,他深深喜愛的,他為了它流過無數眼淚的那個綢廠!……原來就是花園、廠房、高大的法國梧桐,所有他快樂童年的朋友,所有他早年的幸福……有什麼辦法呢?

世人就是如此;愛他所能夠愛的,哪怕隻是一塊木頭,一些石頭,或者一座工廠……何況故事書上也清清楚楚地告訴您,老魯濱孫回到英國以後,為了再看一眼他的荒島,漂洋過海,又不知航行了多遠呢。

所以,小東西順便去看看他的荒島,這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高大的法國梧桐,它們的戴著綠冠的腦袋從屋頂上探過來,已經認出了它們的老朋友,他很快地朝它們走來。它們遠遠地就向他揮手,你俯向我,我俯向你,仿佛是在說:“瞧,達尼埃爾·愛賽特!達尼埃爾·愛賽特回來了!”

他呢,拚命趕快走,拚命趕快走;然而他到了綢廠前麵,卻一下子愣住了。

灰色的高牆,沒有一枝夾竹桃,也沒有一截石榴枝露出來……窗戶不見了,隻有一些小天窗;廠房沒有了,成了一座教堂。門上方有一個很大的紅砂石的十字架,十字架四周還有幾個拉丁字!……

傷心啊!綢廠已經不再是綢廠了;已經變成了一座加爾默羅會的女修道院,男人是不允許進去的。

五 謀生

沙朗德是塞文山區的一個小城,建在一條非常狹窄的山穀裏,四麵環山;太陽照進來的時候,像個火爐,北風刮起來的時候,又如同冰窖……

我到的那天晚上,從早上就開始刮的北風風勢正猛;盡管春天已經來臨,可是高高坐在公共馬車頂層上的小東西,在進城的時候,卻依然冷得徹骨。

一條條的街,黑暗,冷清……校場上,有幾個人在等車子,他們在燈光昏暗的售票房前溜達著。

我從頂層上下來,一分鍾也沒有停留,就馬上讓人把我領到學校去。我急著要就職。

學校離校場很近;替我搬箱子的那個人帶著我,穿過兩三條安靜的大街以後,在一所很大的房子前麵停下來,這所房子沉悶死寂,好像多少年前就已經沒有人住似的。

“就是這兒,”他說,一邊舉起門上的大門槌……

門槌打在門上,一下一下十分沉重……門開了……我們走了進去。

我在昏暗的門廊下等了一會兒。那個人把箱子放在地上,我把錢付給他,他迅速地走了……他一走出去,那扇非常大的門又慢慢地慢慢地關上……過了一會兒以後,有一個睡眼朦朧的門房,提著一盞很大的提燈,走到我跟前。

“您是一個新學生吧?”他對我說,似乎還沒有睡醒。

他把我當成一個學生了……

“我不是學生,我是到這兒來任職的學監;請您領我去見校長……”

門房似乎驚詫極了;他稍微掀了掀他的鴨舌帽,並且請我先到他屋裏去稍微待一會兒,因為這會兒校長跟孩子們在教堂裏。等晚禱一結束,就可以領我到校長那兒去。

在他的屋裏,有幾個人剛吃完晚飯。一個個子高高的英俊年輕人,蓄著金黃色小胡子,正在細細品著一杯燒酒,他旁邊是一個又矮又瘦、略帶病容的女人,臉色蠟黃,一條褪色的舊圍巾一直裹到耳朵上。

“卡薩涅先生,是誰呀?”蓄小胡子的人問道。

“是新來的學監,”門房指著我回答……“這位先生這麼矮,我一開始還以為他是學生呢。”

“確實如此,”蓄小胡子的那個人說,他從酒杯上瞅著我,“我們這兒有些學生比這位先生高,甚至年紀也比他大……舉例說,維永家的那個老大。”

“還有克魯紮,”門房接著說。

“還有蘇貝羅爾……”女的說。

說到這兒,他們鼻子又埋在他們的劣質燒酒裏,一邊不時拿眼睛瞄我,一邊低聲交談……外邊,北風呼嘯,我還聽見了學生們在教堂裏喃喃地背誦連禱文。

突然鍾聲響了;門廳裏響起了一大片雜亂地腳步聲。

“禱告結束啦,”卡薩涅先生站起來對我說,“咱們上樓去見校長。”

他提起他的提燈;我跟著他走出去。

我覺著這所學校非常大……有非常長的走廊,有高大的門廊,有寬闊的樓梯,樓梯上還有鐵欄杆……不過這一切都非常陳舊,顏色烏黑,像煙熏過一樣……門房告訴我,在一七八九年以前,這座房子是一所海軍學校,收過的學生多達八百人,而且都是貴族子弟。

他把這些有趣的資料講給我聽,等到我們到了校長辦公室的門口,他也正好講完……卡薩涅先生輕輕推開一扇覆有軟墊的雙層門,在護牆板上敲了兩下。

有一個聲音回答:“請進!”我們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非常大的辦公室,牆上是綠色的糊牆紙。在最裏邊,校長就坐在一張長桌子跟前,一盞燈的燈罩完全放下來了,他在昏暗的燈光下麵寫字。

“校長先生,”門房把我推到他前麵,說,“接替塞裏埃爾先生的新學監來了。”

“很好,”校長隨口答應,依然在寫他的字。

門房鞠個躬,退了出去。我留下來,站在屋子正中央,不安地用手指卷弄著我的帽子。

校長寫完了,朝我轉過身來,我能夠很細致地觀察他那張臉。他的臉瘦小、蒼白,一雙冰冷而犀利的眼睛。而他呢,為了更清楚一些地看我,於是把燈罩升高,還戴上了夾鼻眼鏡。

“哎呀,還是一個小孩子嘛!”他驚得從扶手椅上跳了起來,喊道,“我要個小孩子來幹什麼呀!”

這一下子可把小東西嚇壞了;他已經想象到自己流落街頭,一無所有……他勉強哆哆嗦嗦地說了兩三句話,把身上帶著的介紹信交給校長。

校長接過信去,看了又看,折起來,又重新打開看,最後才對我說,盡管我年紀太輕叫他不能很放心,不過看在學區主任特別介紹的份上,看在我的家庭聲譽好的份上,他同意聘用我。然後他開始口若懸河地講到我的新職務有多麼重要;不過我已經心不在焉了。對我來說,隻要我能有這份工作就行了……我沒有被人趕走,我很開心,簡直可以說是心花怒放。我恨不得校長先生有一千隻手,我會把他的一千隻手都吻到。

就在我激動不已的時候,突然間傳來一種金屬相撞的響聲。我馬上轉過身去,看見麵前站著一個個子很高,蓄著紅絡腮胡的人,他剛才不聲不響地走進辦公室。他是訓育主任。

他的腦袋,如同Ecce Homo似的,歪在肩膀上。他帶著十分溫和的微笑望著我,一邊還晃著一串掛在食指上的大大小小不同的鑰匙。盡管他的微笑使我對他有幾分好感,不過鑰匙晃起來,聲音實在嚇人,嘩啷!嘩啷!嘩啷!我聽了不免心驚膽顫。

“維奧先生,”校長說,“這就是來接替塞裏埃爾先生的新同事。”

維奧先生鞠了個躬,朝我微微一笑,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溫和的笑容了。與此相反,他的鑰匙卻滿含譏諷和惡意地晃動著,仿佛在說:“小家夥,來接替塞裏埃爾先生!算了吧!算了吧!”

校長跟我理解鑰匙的想法一樣,他歎了口氣,然後又說:“我也知道,失掉塞裏埃爾先生,是我們的一個難以彌補的損失(這會兒鑰匙真的發出一聲嗚咽聲……);不過我相信,如果維奧先生願意多多關照這位新來的學監,把教學上的寶貴建議告訴他,那麼學校的工作和紀律,就肯定不會由於塞裏埃爾先生的離開而受到很大的影響。”

維奧先生總是那樣微笑,總是那麼懇切和氣,他回答說,他非常歡迎我,也很願意指點和關照我;然而鑰匙並不歡迎我。您倒是應該聽聽它們怎樣凶惡地搖得當啷當啷響:“小鬼,你要是敢亂動,當心!”

“愛賽特先生,”校長最後說,“您可以走了。今天晚上,您還得在旅館裏住一夜……明天八點鍾請到這兒來……好了……”

他很嚴肅地做了個手勢請我出去。

維奧先生笑得更溫柔了,他一直把我送到門口;不過,在離開我以前,他又塞給我一個小本子。

“這就是本校的校規,”他對我說,“請您仔細看看,再好好想想……”

然後他把門打開,等我一出去,他就把門又關上,一邊還不停地搖著他的鑰匙……當啷!當啷!當啷!

這兩位先生忘了拿燈來給我照路……我在一條漆黑的、寬大的走廊裏胡亂走了一陣子,我用手摸著牆,想找到我來的路。偶爾有一點月光從高高的窗柵欄間照進來,幫助我找方向。突然在黑暗的走廊裏,出現了一點亮光,而且朝我這個方向過來……我又走了幾步;燈光越來越強,越來越近,到了我跟前,在我身邊經過,然後漸漸遠去而消失了。這就如同幻覺一樣;不過,無論它過去得多麼快,還是足以讓我把最細微的地方都注意到了。

您想想看,是兩個女人,或者說,兩個影子……一個上了年紀、滿臉皺紋、瘦削幹癟、佝僂著背使人形同兩截,一副闊大的眼鏡,幾乎遮住了上半個臉。另外一個年紀很輕,身材苗條纖細,如同幽靈一樣,但她有一雙幽靈所沒有的、黑亮的大眼睛,而且是那麼的黑,那麼的黑……老女人端著一盞小銅燈;黑眼睛什麼也沒有拿……兩個影子在我身邊靜悄悄地一下子就過去了,她們並沒有看我。盡管她們已經離開了很久,我還在原來的地方呆呆地站著,心裏又驚又喜。

我繼續摸索著往前走,不過我的心怦怦直跳,在我前麵的黑暗中,我似乎總看見那個可怕的戴眼鏡的老女人在黑眼睛的旁邊走著……

不過,我還得找一個住處過夜;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多虧了,我之前碰見的那個蓄小胡子的人,他在門房的屋門口抽煙鬥,他熱心地提議領我到一家質優價廉的小旅館去,在這家小旅館裏我可以得到貴賓般的招待。可以想象,我是多麼高興地接受了。

這個蓄小胡子的人,看起來熱情和善;在路上,我知道了他叫羅歇,在沙朗德學校教跳舞、騎馬、劍術和體操,他曾經在非洲輕騎兵部隊服役很長一段時期。這一點使我對他很多好感。孩子們總是對軍人又崇拜又向往。我們在旅館門口握了很多次手,還彼此約定做好朋友,然後才分開。

現在,親愛的讀者,還有一件事我得承認。

等到小東西獨自一個人在這間冷冰冰的屋子裏,麵對著旅館裏那張即陌生又普通的床,遠離他心愛的親人,他的心碎了;了不起的哲學家哭得像個孩子。生活現在讓他恐懼;他覺得自己在生活麵前,顯得非常渺小,非常無助。他哭了很久……突然,他家裏人的影子在淚眼模糊中出現了;他仿佛看見房子搬空了,一家人分散了,母親在東,父親在西……房子沒有了!家也沒有了!小東西這時候忘了自己的痛苦,心理隻有全家人的災難了,他鄭重地下定決心;他決心要重振愛賽特的家,而且要憑一己的力量把這個家重新建立起來。然後,他因為找到了他要為之奮鬥的崇高目標,感到非常自豪,他抹掉一個男子漢,一個重整家業的人所不應該有的淚水,為了要了解他的新工作,一分鍾也不敢浪費,連忙讀起維奧先生的校規來了。

這份校規是維奧先生滿懷激情親自編寫的,是一篇真正的論著,很係統地分成三部分:

一、學監對上級的職責;

二、學監對同事的職責;

三、學監對學生的職責。

所有的細節,從打破一塊玻璃直到自修時同時舉起兩隻手為止,這裏麵都一一論述了;所有學監生活中的情況,從薪水多少到每餐有權喝半瓶葡萄酒為止,這裏麵都作了詳細規定。

校規的後麵有一篇文辭優美的文章,論述校規本身的效用;不過小東西居然對維奧先生的作品非常尊重,還是沒法把它讀完,正好看到這篇論文最精彩的段落,他就睡著了……

那一天夜裏,我睡得很不好。做了無數個怪夢……有時候夢到維奧先生的可怕的鑰匙,仿佛又聽見了鑰匙的聲音:當啷!當啷!當啷!有時候夢到那個戴眼鏡的老太婆,她坐在我的床頭,把我一下子驚醒了;有時候還夢到那雙黑眼睛——啊!那麼黑的黑眼睛!——那雙黑眼睛在我的床腳邊,很奇怪地老盯著我瞧……

第二天八點鍾,我到了學校。維奧先生站在校門口,手上拿著他那串鑰匙,正在看著學生進校。一看見我他馬上又露出溫和的笑容。

“請在門廊底下稍等一下,”他對我說,“等學生們都進校以後,我就把您介紹給同事。”

我在門廊底下等著,四處向那些跑得氣喘籲籲趕來上課的教書先生恭恭敬敬地鞠躬。不過這些先生中隻有一位回禮;他是神父,教哲學,“一個怪人”,維奧先生對我說……我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怪人。

鍾聲響了。教室裏學生坐得滿滿的……四五個二十五歲到三十歲之間的高大的年輕人,衣著馬虎,長相普通,他們一路小跑地過來,看見了維奧先生就一聲不響地站住了。

“各位先生,”訓育主任指著我對他們說,“這位是你們的新同事,達尼埃爾·愛賽特先生。”

他說完以後,深深地鞠了一個躬,就走了,他一直笑著,頭一直歪在肩膀上,他那串可怕的鑰匙也一直晃著。

我的同事們和我,沉默地互相望了一會兒。

他們中間最高最胖的一個先開口;他是塞裏埃爾先生,有名的塞裏埃爾先生,我就是來接替他的。

“真是見鬼!”他興奮地大聲說,“這正是所謂的:學監舊的去了新的來,可是一個跟一個不相同。”

他這句話是在暗示我們倆身材的懸殊。大夥兒再也撐不住了,笑的肚子都疼了,而頭一個笑的是我。不過我告訴您,那個時候,小東西隻要他可以長高幾寸,縱然把自己的靈魂出賣給魔鬼也心甘情願。

“沒關係,”大胖子塞裏埃爾把手伸給我,繼續說,“咱們盡管生來不是用一把尺子量的,不過還是可以一塊去喝幾杯。新同事,跟我們一塊兒來吧……我請客,在巴爾貝特咖啡館裏喝一杯潘趣酒,來跟大夥兒告別;我希望您也參加,……在碰杯的時候,咱們就可以認識認識啦。”

他根本沒等我回答,挾住我的胳膊,就把我拖出去了。

我的新同事們把我領去的巴爾貝特咖啡館,就在校場上,進進出出的都是當地駐防部隊中的士官。一走進去,最讓人注意的,就是掛衣鉤上掛著許許多多的軍帽和皮帶……

那一天,塞裏埃爾的離開和他的告別潘趣酒把所有的客人都吸引住了……我們一到,塞裏埃爾就把我介紹給那些士官,他們十分熱情地招待我。不過,說實在的,小東西的到來並沒有引起過多的關切,我很快就被人家忘了,我窘迫地躲在大廳的一個角落裏……等到酒杯都斟滿,大胖子塞裏埃爾走過來,坐在我旁邊;他已經脫掉了外套,嘴裏咬著一根很長的陶土煙鬥,煙鬥上有他的名字,名字是用陶瓷字母嵌上的。在巴爾貝特咖啡館裏,所有的學監都有一根這樣的煙鬥。

“我說!同事,”大胖子塞裏埃爾說,“您看見了幹這行也有開心的時候……一句話,您一開始就到沙朗德來,實在是走運,首先,巴爾貝特咖啡館的苦艾酒非常美味;其次,在那邊的那個盒子裏,您也會覺得不錯。”

那個盒子,指的是學校。

“將來上您的自修課的低年級的學生,都是得用棍子才能管得住的孩子。您真應該看看我是如何管他們的!校長還不錯;同事們也都是些很好的年輕人;就隻有那個老太婆和老維奧……”

“哪一個老太婆?”我一邊問,又禁不住發起抖來。

“啊!您馬上就會認識她的。無論白天還是夜裏,您隨時都會遇見她戴著一副大得嚇人的眼鏡在學校裏晃來晃去……她是校長的一個姑母,在學校裏負責總務。啊!這個死老太婆!如果咱們將來沒有餓死,那可都是拜她所賜。”

從塞裏埃爾這一番形容裏,我明白了他說的就是那個戴眼鏡的老太婆;我不由自主地臉紅起來了。有十來次,我幾乎要打斷他的話,問問他:“還有那個黑眼睛是誰呢?”但我不敢問。想想看,在巴爾貝特咖啡館裏談黑眼睛!……

這當兒,潘趣酒在眾人的手裏來回傳著,大夥兒推杯換盞,興致高昂;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喊的喊,叫的叫;打台球的球杆在空中揮舞;擠來推去,有人在大笑,有人在說俏皮話,還有人在說悄悄話……

慢慢地小東西膽子也大起來了。他離開他待的那個角落,在咖啡館裏來回走動,手裏拿著酒杯,高聲說話。

這時候,那些士官都成了他的朋友;他毫不害臊地對他們中間的一位說,他家十分富有,但由於他年紀輕,幹了些荒唐事,所以被家人趕出來;為了混口飯吃他才當學監的,不過他不打算在學校裏待多久……您也明白,家裏這麼有錢!……

啊!如果在裏昂的那些人聽見他這麼說,會如何想呢?

不過,生活就是這樣!巴爾貝特咖啡館的那些人,知道我是一個有些浪蕩的富家子弟,一個淘氣鬼,一個小壞蛋,而不是像他們相信的,是一個為生活所迫而來教書的窮孩子,所有的人都對我刮目相看了。年紀最大的那些士官也願意跑來跟我說話;以至於在臨走的時候,我頭天晚上才結交的新朋友,那位劍術教師羅歇還站起身來,為達尼埃爾·愛賽特幹杯。您想想,小東西這時候有多麼神氣。

為達尼埃爾·愛賽特幹杯,就是要離開的表示。這時候已經是十點差一刻了,也就是說,是應該回到學校去的時刻了。

拿鑰匙的人在校門口等著我們。

“塞裏埃爾先生,”他對我的胖同事說,我的這位胖同事已經被潘趣酒灌得步履蹣跚了,“您最後一次把您的學生領到自修室去;等他們進去以後,校長先生和我馬上就來安排新學監。”

果然在幾分鍾以後,校長、維奧先生和新學監一起神情嚴肅地走進自修室。

所有的人都站起來。

校長發表了一段演講,不過是十分莊重的演說,把我介紹給學生;接著他退了出去,後麵跟著醉眼迷離的大胖子塞裏埃爾。維奧先生在最後。他沒有發表講話,但是他的鑰匙,當啷!當啷!當啷!替他說了,說得那麼威嚴,當啷!當啷!當啷!說得那麼凶狠,所有的頭都藏在斜麵課桌的桌麵下麵,就連新學監也嚇得心神不寧。

這串可怕的鑰匙出去以後,許多頑皮淘氣的臉馬上從課桌後麵露出來,所有的鵝毛筆都舉到嘴邊,所有帶著嘲弄和驚慌的、閃亮的小眼睛都盯著我;同時一片嗡嗡響的竊竊私語開始在教堂裏響起。

我心裏有點緊張,慢慢地一級一級爬上我的講台。我盡可能作出惡狠狠的樣子朝四周望了一圈,然後,我在桌子上重重地拍了兩下,高聲道:

“好好念書,先生們,好好念書!”

小東西上第一堂自修課的情形就是這樣。

六 低年級學生

其實他們倒不壞;壞的是另外一批。他們從未傷害過我,我也很喜歡他們,因為他們身上還沒有學校氣,從他們的眼睛你可以把他們所有的念頭都看出來。

我也從不處罰他們。處罰有什麼用呢?會不會有人處罰天上的鳥兒呢?……他們太過吵鬧的時候,我隻要叫一聲“安靜!”就可以了。我的這群小鳥兒馬上就會閉嘴,起碼也能夠維持五分鍾。

上自修課的學生最大的十一歲。十一歲,您想想看!然而大胖子塞裏埃爾居然誇口說用棍子教育他們!……

我呢,我不用棍子管教他們。我隻是盡可能對他們好,僅此而已。

有時候,他們很聽話,我就跟他們講一個故事……一個故事!……多麼開心呀!大夥兒就快快地把練習簿合起來,把書也合起來;墨水瓶、尺子、鉛筆盒,亂七八糟地往課桌的抽屜裏一扔;然後他們交叉著胳膊,趴在桌子上,聚精會神地聽著。我為他們編了五六個好玩的小故事:《一隻初出茅廬的知了》、《兔子讓的災難》,等等。那時候,跟今天一樣,拉封丹是我在文學生涯中最尊敬的偉人。我的故事隻是借用他的寓言,再把我自己的經曆加進去罷了。故事裏總是有一隻像小東西一樣被迫出外謀生的可憐蟋蟀;總是有些像愛賽特(雅克)那樣邊掉淚邊糊硬紙板的瓢蟲。這些故事,我的低年級學生很喜歡聽,我自己也非常喜歡。遺憾的是維奧先生不同意別人如此消遣。

每個星期,這個威風凜凜的拿著鑰匙的人在學校裏都要巡查三四次,檢查是不是每一件事都中規中矩……有一天,他來到我們的自修室,正好兔子讓的故事講到最精彩的時候。看見維奧先生走進來,整個自修室裏的人都嚇了一跳。低年級學生們大驚失色,麵麵相覷。講故事的人也吧口答一聲閉了嘴。兔子讓愣住了,一隻腳還高高地翹在那裏,兩隻大耳朵驚得豎了起來。

笑容滿麵的維奧先生站在我的講台前麵,驚訝地望著一張張空課桌,過了很久也沒說一句話。可是他的鑰匙狂怒地搖著:“當啷!當啷!當啷!你們這些小鬼頭,居然膽敢不做功課了!”

我一邊發抖,一邊竭力想平息這串可怕的鑰匙的怒火。

“這些先生最近幾天做功課做得太累,”我結結巴巴地說,“……我想講個小故事鼓勵鼓勵他們。”

維奧先生沒有回答。他笑著鞠了個躬,又把他的鑰匙搖了最後一次,接著就出去了。

下午四點鍾,課間休息的時候,他朝我走過來,仍然麵帶笑容,仍然沉默,他把一本翻開的校規遞給我,在翻開的第十二頁上有:“學監對學生的職責。”

我知道了我不應該再講故事,從此我也就不再講了。

一連好幾天,我的低年級學生都覺得非常失落。兔子讓沒有了,我不能再講給他們聽,心裏也十分傷心。您要知道,那些孩子,我多麼喜歡他們喲!我們從未分開過……學校劃分成不同的三個組:高年級組,中年級組,低年級組;每一組都有自己獨立的院子、寢室和自修室。我的低年級學生因此是屬於我的,完完全全屬於我的。當時我好像有三十五個孩子。

除了他們,我沒有一個朋友。維奧先生竟然對我微笑,在課間休息的時候挽著我的胳膊,在校規方麵給了我許多忠告和建議,也沒有用處;我就是不喜歡他,我也不可能喜歡他;他的鑰匙太讓我恐懼了。校長呢,我從來就見不到他。教師們看不起小東西,也從沒有把他放在眼裏。而我那些同事呢,由於維奧先生表麵上看起來很關照我,也都跟我疏遠了。還有,自從那次我把自己介紹給那些士官以後,就再沒有到巴爾貝特咖啡館去過,這是那些人無法原諒的。

一直到門房卡薩涅和劍術教師羅歇,沒有一個人喜歡我。特別是劍術教師,他似乎恨死我了。每逢我經過他身旁,他就惡狠狠地撚著小胡子,大眼睛骨碌碌地直轉,就如同他恨不得砍死一百個阿拉伯人似的。有一次他一邊望著我,一邊高聲跟卡薩涅說,他不喜歡當奸細。卡薩涅沒有作聲;不過我從他的表情一看就知道,他也不喜歡當奸細的……誰是當奸細的呢?……我思忖了很久。

雖然大夥兒都反感我,我還是堅定地照著自己的主意做下去。中年級的學監和我同住在一間小屋子裏,這間屋子在四層樓上,是頂層。學生上課的時候,我就貓在那兒。由於我的同事把他的時間都花在巴爾貝特咖啡館裏了,所以這間屋子差不多就屬於我的了;這是我的屋子,我的家。

我一回去,就趕快把房門仔細鎖好,再把我的箱子——我的屋子裏沒有椅子——拖到一張布滿墨跡和刀痕的舊寫字台跟前,把我所有的書都攤開,開始用起功來!……

那時候正是春天……我抬起頭,可以看見蔚藍的天空和園子裏綠葉蔥蘢的大樹。外麵安靜極了的。偶爾會聽到一個學生的單調的背書聲,教師生氣的吆喝聲和麻雀在樹葉叢中吵鬧的聲音……很快,一切又回複到寂靜中,整個學校似乎睡著了一般。

小東西卻沒有睡著。他甚至連夢都不敢做,如果這樣也算睡覺,那真是一種令人佩服的睡法。原來他在認真學習,不停地學習,他拚命地往腦袋裏塞希臘文和拉丁文,把腦子都快撐暴了。

有時候,他正學著這些乏味的東西,有一個神秘的手指在敲門。

“誰呀?”

“是我,繆斯,你的老朋友、紅練習簿裏的女人,小東西,趕快給我開門吧。”

不過小東西卻不去開門。說實話,來的真是繆斯!

見鬼去吧,紅練習簿!現在最關緊的是多做幾篇把法文翻譯成希臘文的練習,通過學士學位的考試,被任命為教師,然後盡可能快地替愛賽特家重新建立一個溫暖舒適的新家庭。

為了自己的家用功的這個念頭,給了我很大的力量,使我覺得生活也容易得多了。甚至連我的屋子也美麗了許多……啊!頂樓,親愛的頂樓,我在你的四麵牆中間度過了多少難忘的時光啊!我多麼刻苦啊!我覺得自己很勇敢喲!……

倘若說我有些快樂的時刻,那麼我也會有痛苦的時刻。每個星期有兩次,星期日和星期四,我得領著孩子們去散步。這種散步對我說來,幾乎就是一種苦刑。

我們經常去的地方是“牧場”,那是一片非常寬闊的草地,如同一塊綠油油的地毯伸展在山腳下,離城有半法裏遠。幾株高大的栗子樹,三四家漆成黃色的小酒店,在綠草地中間急急流過的泉水,使得那塊地方非常迷人……三個自修班的學生各管各的;不過一到那兒,三班學生就都聚在一起,由一個學監看管,而這個學監總是我。因為我的兩個同事早就被一些高年級學生請到附近的酒店裏去了,加上從未有人請我,所以我總是留下來管學生……在這景色怡人的地方,管學生真是一份苦差事!

躺在栗子樹下碧綠的草地上,陶醉在歐百裏香的芬芳裏,聽著泉水歡唱,那該是多麼美好!……然而我卻要管孩子,要喊叫,要斥責,要處罰……整個學校都交給我了。這真可怕……

不過最可怕的還不是在牧場上看管學生本身,最可怕的是帶著我的那一組人,低年級學生,在城裏麵經過。其餘兩組學生一個跟著一個隊列整齊步伐漂亮,而且把腳後跟踏得跟老兵一樣響!這樣一來就顯得十分有紀律,好像有人在打鼓似的。我的低年級學生呢,他們一點也不能明白這種美好的事情。他們根本沒有隊形,彼此牽著手,一路上還嘰嘰呱呱說個不停。我白費力氣地向他們叫喊:“保持你們的距離!”但是他們不理會我的意思,隊形反而越走越亂了。

我對我的隊伍領頭的學生還十分滿意。我挑的都是身材高大態度認真的穿著製服的學生;但在尾巴上,多麼亂!多麼沒有秩序呀!一群小瘋子,蓬頭垢麵,小手髒髒,短褲破舊!我幾乎不敢看他們。

“Desinit in pjscem,”笑容可掬的維奧先生對我這麼說,他高興的時候也會說句俏皮話。而實際上我的隊伍的尾巴也的確是一副慘不忍睹的樣子。

帶著這麼一隊人出現在沙朗德街上,特別是星期日,您可以理解我有多麼的沮喪絕望!鍾聲齊鳴,街上人流如織。我們遇到去做晚禱的女寄宿學校的學生,戴著粉紅色軟帽的女帽商,穿著珠灰色褲子的體麵紳士。而我卻不得不穿著一身破衣服,帶著這一隊可笑的學生,在所有這些人中間穿過。真讓人無地自容!……

在我每星期兩次帶著穿過城裏的那些頭發亂蓬蓬的小鬼當中,有一個包午飯的走讀生,他的難看容貌和破爛的衣服更是叫我難過。

您想想看,一個嚇人的小矮子,矮得讓人覺得可笑;除了矮,他還難看,肮髒,頭發不梳臉也不洗,衣衫襤褸,有一股古怪的臭味。再加上一雙瘸得嚇人的腿,他還真是“十全十美”了。

大學裏的注冊簿上將來絕對不會有這樣一個學生,要是這種人也可以稱作學生的話,這簡直就是學校的笑柄。

我十分討厭他;每逢到散步的日子,看見他像隻小鴨子,搖搖擺擺地走在隊伍的尾巴上,我真想狠狠用靴子踢他幾下,為了我這一組人的榮譽,把他踢出去。

跳跳,我們管他叫跳跳,因為再沒有比他更不合規矩的步伐了,跳跳肯定不是一個富貴人家的孩子;這從他的舉止神情上,從他的談吐上,特別是從他在當地交的那些好朋友上,很容易看得出來。

沙朗德的所有窮孩子都是他的朋友。

多虧跳跳,我們出去的時候,後麵總跟著一大群調皮孩子,他們在我們後麵側翻筋鬥,喊跳跳的名字,用手指頭指他,朝他扔栗子殼,換著花樣來逗弄他。我的低年級學生覺得十分好玩,可是我,我卻笑不出來,我每個星期都得向校長寫一份報告,詳細報告學生跳跳的情況,還有由他而引起的許多混亂。

遺憾得很,我的一份份報告都不曾得到答複,我不得不一直陪著這位跳跳先生在街上走,而他也越來越髒,越來越瘸了。

有一個星期日,同時也是一個節日,天氣晴朗,陽光明媚,他又來跟我一起去散步,他那副尊容,真讓我們大夥兒都驚呆了。您就是做夢也想不到像他那樣的打扮。小手烏黑,沒係鞋帶的鞋子,頭發裏粘著爛泥,一條褲子破爛不堪……真是個小妖怪。

最可笑的是,那一天他被送到我這兒來以前,顯然已經有人把他打扮得很像樣呢。他的頭梳得油光可鑒,而且由於用了油,頭發硬挺挺的;他的領帶,我不知道為何總覺得是由他母親親自給他打的。可是在到學校以前得經過多少條小水溝啊!……

跳跳每一條水溝都滾下去過。

我看見他排進隊伍,跟別的學生站在一起。他很安然,就跟從未有什麼不一樣似的微笑著,可是我突然火冒三丈。

我衝著他嚷道:“給我滾!”

跳跳以為我是在開玩笑,仍然微笑著。那一天,他還自以為很有型呢!

我接著又衝著他大聲喊:“給我滾!給我滾!”他難過地望著我,露出哀求的目光;可是我不作理會,這時候隊伍走動了,把他一個人一動不動地留在街中心。

我還以為如此一來,這一整天總可以擺脫他了。不料在出城的時候,從我後麵的隊伍裏傳來嘻笑和低語聲,我回過頭去。

在我們後麵,隔著四五步遠,跳跳一臉嚴肅地跟著我們散步來了。

“走快點!”我對領頭的兩個學生說。

學生們知道我是想戲弄那個瘸子,整組的學生一個跟著一個飛快地跑起來。

大夥兒時不時回過頭去,看看跳跳是不是可以跟得上。看見他落得越來越遠,像拳頭那麼大小,在塵土飛揚的大路上,在賣糕餅和檸檬水的小販中間努力奔跑,大夥兒都笑起來了。

這個小妖怪幾乎跟我們同時到達了牧場。但是他累得臉色蒼白,拖著腿走路的樣子也真讓人心疼。

我的心被感動了,對我的殘忍感到萬分慚愧,我十分溫和地把他叫到跟前來。

他穿著一件褪了色的紅方格小罩衫,跟小東西在裏昂學校裏穿的那件一樣。

我馬上就認出那件罩衫,我心裏罵自己說:“卑鄙的家夥,你不羞恥嗎?你這樣折磨他取樂的,就是你自己,就是小東西呀。”我的心裏刹那間浸透了眼淚,我開始真心實意地愛上這個可憐的孩子。

跳跳因為腿痛坐在地上。我坐在他旁邊。我跟他聊天……我給他買了個橘子……我簡直恨不得替他洗洗腳。

從那天起,跳跳變成我的朋友。我也了解了很多有關他的動人的事情……

他是一個釘馬掌的鐵匠的兒子,這個鐵匠到處都聽人誇說上學的好處,可憐的人!節衣縮食把他的孩子送到學校來做包午飯的走讀生。然而,唉,跳跳生來就不是讀書的料,他在學校裏沒有得到一點好處。

他進學校的頭一天,他們就給他一張初學寫字的人劃直杠的字樣,還對他說:“劃直杠!”一年了,跳跳還在劃直杠。老天,什麼樣的直杠喲!……又彎又邋遢,缺胳膊少腿,跳跳的直杠!……

沒有人指導他。他也不固定上哪一班;平常他隻要看見哪間教室的門開著,他就走進哪間教室。有一天,別人發現他在哲學課上劃直杠……跳跳真是個可笑的學生!

我有時候在自修室裏看見他,趴在紙上,腰都快彎成了兩截,汗流浹背,氣喘籲籲,舌頭伸出來,兩隻手握著羽筆,把全身力氣都用上了,仿佛他要同桌子決鬥似的……每劃一根直杠,他蘸一蘸墨水,等到一行劃完了,他舌頭縮回去,搓搓手,歇口氣。

自從我們做朋友以後,跳跳更加努力了……

他每劃完一張,就到我的講台上來,默默地把他的辛苦而來的傑作放在我的麵前。

我親切地輕輕拍拍他,對他說:“畫得很好!”其實他畫得很難看,但我不想讓他灰心失望。

事實上漸漸地直杠越畫越直,羽筆也很少漏墨水,本子上的墨水跡也減少了……我想也許我可以教他點什麼;不幸的是,命運把我們分開了。中年級學生的學監離開學校了。由於這一個學年已經差不多要結束子,所以校長不願意再重新聘請一位新學監。於是一個開始長胡子的修辭班學生被派來管低年級學生,我呢,調去負責中年級學生的自修了。

這在我看來幾乎就是禍從天降。

首先那些中年級學生就叫我害怕。在到牧場去的那些日子裏,我已經領教過他們的所作所為;一想到我要跟他們每天生活在一起,我的心都要窒息啦。

其次我還得離開我的低年級學生,我這麼愛那些可愛的低年級學生……開始長胡子的修辭班學生會怎麼修理他們呢?……跳跳會變成怎麼樣呢?我真要煩心透頂。

我的低年級學生看見我要走,也非常傷心。我最後一次給他們上自修課的那一天,鍾聲一響,那情景真讓人感動……他們個個都想擁抱我。有幾個,我敢說,甚至還找了些好聽的話來對我說。

跳跳呢?……

跳跳沒有說說。不過在我臨出去的時候,他走到我跟前,臉漲得通紅,神情嚴肅地把一本很漂亮的畫滿直杠的練習簿交到我的手裏,這些直杠是他特別為我畫的。

可憐的跳跳!

七 小卒子

我從此就開始負責管理中年級學生的自修。

我遇到的是五十來個混蛋,都是十二歲到十四歲的肥胖的山裏人,他們大多是暴發戶的兒子,他們的父母出了一百二十法郎三個月一期的學費,送他們到學校來,打算把他們栽培成小紳士。

他們粗魯而驕橫,他們相互之間說著一種塞文山區當地十分難懂的土話,我一點也聽不明白。他們簡直個個都有孩子在變聲期時所特有的那種的討厭相。手上長著細腫的凍瘡,說起話來像傷風的小公雞,眼神放肆粗野,再加上他們身上的那一股子學校氣味……他們還沒有認識我,就恨起我來了。我在他們看來就是敵人,就是小卒子;從我坐上講台的那一天起,戰爭,一場激烈的、永不停歇的戰爭就在我們中間打響了。

啊!這幫小壞蛋,他們讓我吃了多少苦喲!……

這些煩惱離我們已經那麼遙遠,我真想談起它們時可以雲淡風輕了無痕跡!……可是不行!我做不到;您瞧!甚至在我寫這幾行字的時候,我覺得我的手還由於激動和氣憤哆嗦不停呢,一如當年。

我想,他們現在一定不會再想到我了。他們不會再想到小東西,不會再想到他為了要努力使自己顯得威嚴一些而買的那副夾鼻眼鏡……

我以前的那些學生現在都成了大人,都成了有地位的人。蘇貝羅爾好像是在塞文山區的什麼地方當公證人;維永(小的一個)在法庭裏當書記官;盧畢當了藥劑師,布桑凱當了獸醫。他們都有體麵的工作,都發福了,可以說家業兩全。

不過有的時候,他們在俱樂部或者教堂廣場上相遇,回憶起在學校裏的那段青澀美好的時光,說不定他們也會談到我。

“喂,書記官,你還記得我們在沙朗德的那個小卒子,小愛賽特嗎?留著長發,小臉發青,沒有一點血色。咱們跟他開了那麼有趣的玩笑喲!”

先生們,這倒是真的。你們曾經跟他開了十分有趣的玩笑,你們的小卒子到今天還無法忘記呢……

啊!不幸的小卒子呀!他讓你們笑夠了吧!你們也讓他哭夠了!……是呀,他哭過!……你們害得他哭了,於是就覺得你們的玩笑更有趣了……

有多少次,受了一天折磨,夜深人靜時,這個可憐蟲趴在床上,咬著被單,不讓你們聽見他的哭泣聲!……

生活在被敵意包圍的環境中,永遠要膽顫心驚,永遠要警惕,永遠要憤怒,永遠要戒備,真是可怕的事。懲罰學生,真是一件恐怖的事——一個人會情不自禁地做出許多不公正的事。草木皆兵,到處都看到羅網,食不甘味,睡不安枕,即使在休戰的時候都在對自己說:“啊!我的老天爺!……他們現在又要準備如何對付我啦?”這真是可怕的事喲。

不,達尼埃爾·愛賽特小卒子就是活上一百歲,也永遠無法忘記從他走進中年級學生的自修室那悲慘的一天起,在沙朗德學校裏所受的痛苦……

但是,我也不願意隱瞞,換了自修室以後,我也得到了一點安慰,就是從此以後我可以經常看見黑眼睛了。

每天兩次,在課間休息的時候,我遠遠望見黑眼睛在二層樓上,麵對著中年級學生的院子開的一扇窗戶裏幹活兒……她那雙黑眼睛比以前更黑更大了,她一天到晚低著頭,總也縫不完;黑眼睛會縫,而且縫不厭。就是因為做針線活兒,也隻因為做針線活兒,戴眼鏡的老太婆才把她從育嬰堂裏要來的。黑眼睛是一個孤兒。一年到頭,她隻知道縫,在坐在她身邊紡線的那個嚴厲的戴眼鏡的老太婆苛刻的監視下,一刻不停地縫著。

我呢,我望著黑眼睛。課間休息的時間我覺得實在太短了。隻要黑眼睛在這扇窗戶裏幹活兒,即使我在窗戶底下過一輩子也願意。黑眼睛也知道我在那兒,偶爾從她縫的活計上抬起頭來。靠著目光的交流,我們談起來了,盡管我們並沒有談出聲。

“愛賽特先生,您一定很不幸吧?”

“可憐的黑眼睛,您也是一樣吧?”

“我,我是沒父沒母的人。”

“我,我的父母離我很遠。”

“您知道,戴眼鏡的老太婆非常可怕啊。”

“這些孩子叫我痛苦死了。”

“堅強些,愛賽特先生。”

“堅強些,美麗的黑眼睛。”

我們的談話隻有這麼長。我老是擔心,怕看見維奧先生帶著他的鑰匙走來,當啷!當啷!當啷!樓上窗戶裏的黑眼睛也有她的維奧先生。在談了一分鍾話以後,黑眼睛很快地又垂下頭去,在從鋼絲邊大眼鏡後麵發出的凶惡目光下,接著做她的針線活兒。

親愛的黑眼睛啊!我們隻能夠隔著很遠的距離,用眼光來偷偷交談,但是我是真心愛她。

還有日爾瑪納神父,我也很喜歡他……

日爾瑪納神父就是那個哲學教師。他老被看成一個怪人,學校裏的人全都害怕他,甚至連校長和維奧先生也如此。他言語不多,口氣生硬、粗暴,他對我們都用“你”而不用“您”來稱呼,他走路昂頭闊步,黑袍子撩起來,簡直就像個龍騎兵似的氣宇軒昂,把他那雙係扣子的鞋子的後跟踏得咚咚響。他的身材高大魁梧。我一直以為他很漂亮;可是有一天,我就近望了望他,才發現這張獅子般高貴的臉,被天花可怕地破了相。整個臉上沒有一處地方不給砍過、割過和縫過,幾乎就是一個穿著黑袍子的米拉波。

這位神父也過著孤單的生活,他在被人稱做老校舍的那所房子的盡頭有一間非常小的臥房。除了他的兩個弟弟,從未有人到他屋裏去過,他的這兩個混賬弟弟就在我的自修班上學習,他們的學費是他供給的……晚上,穿過院子回樓上寢室裏去的時候,在老校舍的破舊黑暗的房子裏,可以看見一小點微弱的燈光還在亮著,那就是日爾瑪納神父的燈。有許多次,在早上,我下樓去上六點鍾的自修課,透過早晨的薄霧,我看見燈仍然亮著;日爾瑪納神父又是整夜未眠……據說他正在寫一部哲學巨著。

我呢,甚至在認識這個怪神父以前,就對他抱有相當大的好感。他那張可怕而又神采奕奕的臉,閃耀著智慧的光芒,吸引了我。隻不過別人把他形容得那麼怪異,說得那麼粗魯,嚇得我不敢接近他。不過我還是接近他了,這對我來說還真是一件幸運的事。

讓我來談談當時的情況……

我應該告訴您,當時我正認真研究哲學史……對小東西來說,這真是件艱巨的工作。

然而,有一天,我突然對孔狄亞克的作品十分感興趣。私下裏說,這個人的作品其實完全不值得一讀;他是一個荒謬的哲學家;一個值二十五蘇的戒指上鑲寶石用的座子就可以把他的全部哲學放進去。不過您也知道: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對任何事物都會持有自以為是標新立異的看法。

我當時很想讀讀孔狄亞克的作品。無論花什麼代價,我也得弄一本他的作品來。遺憾的是,學校的圖書館裏一本也沒有,沙朗德的書店裏也不備這個貨色。我決心去找日爾瑪納神父。他的弟弟告訴我,他的臥房裏藏著兩千多本書;我相信我盼望得到的書一定可以在他的臥房裏找到。不過這個怪人讓我膽怯,隻是由於我對孔狄亞克先生作品的狂熱才使我勉強拿定主意,爬上樓到他的小屋裏去。

到了門口,我嚇得兩條腿直發抖……我輕輕敲了兩下門。

“請進!”一個巨人的聲音答應。

可怕的日爾瑪納神父倒坐在一張低矮的椅子上,伸著兩條腿,黑袍子撩起來,結實的肌肉從黑絲襪裏鼓得高高的。他正趴在椅背上,看一本紅邊的對開本的大書,嗞啦嗞啦聲音響亮地抽著一根又短又小的棕色煙鬥,這種煙鬥就是一般人叫做“燙嘴”的那種。

“原來是你!”他對我說,眼睛隻是從他的書上抬了一下……“你好!近來如何?……有何貴幹啊?”

他那種斬釘截鐵的口氣,這間氣氛莊重的到處都擺滿了書的屋子,他那騎馬似的坐著的姿勢,還有他嘴裏叼著的這根小煙鬥,所有這一切使我有點心驚。

不過我還是勉強把我的來意說清楚了,提出要借那位著名的孔狄亞克的作品。

“孔狄亞克!你想看孔狄亞克的書!”日爾瑪納神父笑著回答我,“多麼怪的念頭!……難道你不願意跟我一起抽一鬥煙麼?那邊牆上掛著根印第安人抽的長煙鬥,很漂亮,你替我取下來,抽一鬥吧……你一抽就知道,這比世界上所有的孔狄亞克都要好。”

我臉漲得通紅,做了個手勢請他諒解。

“你不願意嗎?……隨你的便,孩子……你的孔狄亞克的書在左邊第三格上……你可以帶走看;我借給你。千萬不要弄壞,不然我會把你的耳朵割下來。”

我從左邊第三格上取下孔狄亞克的書,正打算出去,可是神父把我叫住了。

“你在研究哲學嗎?”他兩眼盯著我看,對我說,“……難道你會相信它?……胡扯,親愛的,都是一派胡言!真無法想象他們要我來做哲學教師!我倒要問問你!……教什麼?零,虛無……他們還不如叫我去做星際督察長或者煙鬥冒煙的總管。啊!我真可憐!一個人常常為了生活,總要幹些莫名其妙的行當……你也懂得這一點,是不是?……啊!你不必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並不開心,我可憐的小卒子,我清楚孩子們使你的日子有點艱難。”

說到這兒,日爾瑪納神父停了一會兒。他似乎很生氣,使勁在指甲上敲他的煙鬥。我呢,聽見了這位正直的人對我的命運這樣表示同情,感動萬分,我把孔狄亞克的書放在眼睛前麵,擋住我就要奪眶而出的淚。

神父緊接著說下去:

“哎呀!我忘了問你……你愛慈愛的天主嗎?……要愛他,你瞧,親愛的,要相信他,要虔誠地向他禱告;不然你就永遠不能擺脫困境……麵對人生的種種痛苦,我隻知道有三種藥:工作、禱告和煙鬥,很短的陶土煙鬥,你可得要記住……而哲學家,千萬不要指望他們;他們不能給你絲毫安慰。我是過來人,你可以相信我。”

“我相信您,神父先生。”

“現在,你走吧,你把我累壞了……你什麼時候想看書,就什麼時候進來拿好啦。我的房門鑰匙總是插在門上麵,哲學書總是放在左邊第三格……別再說話了……再見吧!”

說完了,他又接著看他的書,連看都不看我一眼,隨後我走了出去。

從那天開始,全世界所有哲學家的作品都隨我看了,我走進日爾瑪納神父的屋子,不必敲門,就跟走進自己的屋子一樣隨便。經常我去的時候,神父總是在上課,所以屋子裏總是沒人。那根小煙鬥躺在桌子邊上,在紅邊的書和無數麵寫滿了潦草的小字的紙張中間……也有些時候,日爾瑪納神父在屋裏。我看見他在看書、寫字、邁著大步走過來走過去。我一進門,就怯生生地說:

“神父先生,您好!”

他不理會我的次數居多……我在左邊第三格取下我要的哲學家的作品,轉身拔腿就走,而他仿佛完全沒有發覺我來了……一直到學年終了,我們說的話加起來不到二十句,可是那又有什麼關係!我心裏總有種感覺,我們已經是好朋友了……

然而假期一天天近了。我們整天都可以聽見樂隊的學生在圖畫教室裏練習波爾卡舞曲和進行曲,準備在授獎典禮上演奏。波爾卡舞曲使每個人聽了都很高興。晚上,在最後一堂自修課上,可以看到許多小月曆從書桌裏拿出來,每個孩子在自己的月曆上把剛過去的這一天劃掉:“又少了一天!”院子裏擺滿了搭台子用的木板;有人在拍打軟墊椅子,有人在抖地毯……沒有人專心學習了,也沒有人再遵守校規了。但是,對小卒子的敵視和戲弄,可怕的開玩笑,一直持續著。

偉大的日子終於到了。到得正是時候,因為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獎是在我的院子,中年級學生的院子裏發的……我現在還記得院子裏裝飾得五顏六色的天篷,用白帷幔蒙起來的牆,掛滿了小旗子的高大綠樹,下麵是亂糟糟的一片無邊帽、學生帽、軍帽、鴨舌帽、插著花的軟帽、繡著花的高帽、羽毛、緞帶、絨球、帽纓……院子最裏頭,有一個很長的台子,學校的負責人坐在台子上的石榴紅的絲絨椅子上……啊!這個台子,在它前麵,一個人會覺得自己多麼卑微呀!它給了坐在上麵的那些人一種榮耀而華貴的氣派呀!這些先生的相貌個個都跟平常不一樣了。

日爾瑪納神父也坐在台上,不過他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台上似的。他倒在一張椅子上,昂著頭,心不在焉地聽著坐在他旁邊的那些人說話,眼睛穿過樹叢,仿佛在看一根想象中的煙鬥裏冒出來的煙。

在台子底下,樂隊裏的長號和奧斐克來號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三部分的學生擠坐在一些長凳上,學監坐在後麵監督。再後麵擠滿了家長,二年級的教師把胳膊伸給太太們,一邊嚷著:“請讓一讓!請讓一讓!”最後還有維奧先生在人群中帶著他的鑰匙,不住地從院子的這頭跑到院子的那頭,當啷!當啷!當啷!左邊也有,右邊也有,這兒也有,那兒也有,到處都有鑰匙的響聲。

典禮開始了,天氣悶熱。天篷底下沒有一絲風……有些臉色緋紅的胖太太在她們插著禿鸛羽毛的帽子的影子下邊睡著了,有些禿頂的先生不停地用紅色毛巾擦著腦袋。人臉、地毯、旗子、椅子,所有這一切都是紅色……有三個人演講,都得到了熱烈鼓掌;不過我沒有聽見。那邊,在二層樓的窗戶裏麵,黑眼睛還在她的老地方做針線活兒,我所有的心思都跑到她那兒去了……可憐的黑眼睛!就算是典禮日,戴眼鏡的老太婆也不讓她休息。

等到最後一班最後一名得獎的最後一個名字喊過以後,樂隊開始奏起一段勝利進行曲,接著典禮就散了。會場裏亂成一片。教師們從台上下來;學生們從長凳上跳過去找他們的家裏人。有人擁抱,有人叫喊:“走這兒!走這兒!”得獎學生的姊姊妹妹驕傲地帶著她們的兄弟的獎品走了。綢衣裳擦著椅子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小東西一動也不動地站在一棵樹後麵,望著這些衣著華麗的太太小姐過去,他是那樣瘦弱,他對自己身上的那套破衣服又是感到那樣難堪。

院子裏漸漸空了。校長和維奧先生立在大門口,撫摸著走過去的孩子,恭敬有禮地朝著家長們鞠著大躬。

“下學期見,下學期見!”校長滿麵笑容地說……維奧先生的鑰匙也深情地響著:“當啷!當啷!當啷!記得回來啊,小朋友,下學期還回到我們這兒來。”

孩子們心不在焉地讓他們吻過,接著一步就跳到台階底下去了。

有的孩子坐上飾有紋章的華麗馬車,他們的母親和姊妹把大裙子整理好,讓出位子來給他們坐:嗒!嗒!……車子朝著公館拉去了!……他們又要看見那熟悉的花園、草坪、洋槐樹下麵的秋千、養著許多名貴小鳥的鳥舍、天鵝戲水的池溏和晚上坐在那兒喝冰凍果汁的有欄杆的大陽台。

有的孩子爬上家常用的敞車,坐在漂亮的姑娘們旁邊,姑娘們裹著白頭巾,抿著嘴笑。農莊的女當家的脖子上掛著金鏈子,她在趕馬車……抽鞭子,瑪蒂琳!他們回到農莊裏去;盡情享受抹黃油的麵包片還有麝香葡萄酒,整天地用誘鳥笛捕鳥,在芬芳的幹草上打鬧。

幸福的孩子們呀!他們走了,他們都離開了……啊!要是我也能離開,那該有多好……

八 黑眼睛

現在學校裏空了。所有的人都離開了……一隊隊的大老鼠在大白天裏,就跟要大鬧天宮似的,在寢室裏四處亂躥。課桌裏的墨水瓶也幹了。一群群麻雀在院子裏的大樹上像過節似的熱鬧非凡;這些先生把它們全城的、全教區的和全縣的朋友都邀請來,從早到晚嘰嘰喳喳,簡直震耳欲聾。

小東西在房頂底下他那間屋子裏一邊聽著鳥聲一邊努力學習。學校照顧他,允許他暑假住在學校裏。他趁著假期,拚命地研究希臘的哲學家。但是屋子裏太熱,屋頂太低,人給悶得幾乎透不過氣來……窗戶上也沒有百葉窗。驕陽似火,到處都給曬得燙手。梁上的石灰裂了,剝落下來……一隻隻大蒼蠅熱得都暈頭轉向,貼在玻璃窗上打盹……小東西振作精神不睡覺。然而他的頭重得跟鉛似的,兩隻眼皮也直打罵。

用功吧,達尼埃爾·愛賽特!……要重新把家建立起來……然而不行!他做不到……書上的一個個字母在他眼睛前麵旋轉;接著,這本書開始旋轉,桌子也旋轉,最後連屋子也旋轉了。小東西拚命想趕走這種奇怪的昏沉的感覺,站起身來,勉強走了幾步。他走到門口,晃了幾晃,卻一頭栽倒在地上,他太需要睡眠啦。

外麵,麻雀還在熱熱鬧鬧地叫著;知了在聲嘶力竭地歌唱;法國梧桐落滿塵土變成了白顏色,伸展著無數的丫枝,樹皮在陽光裏也被曬得一片片地剝落。

小東西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似乎聽見有人在敲他的房門,有一個很高的聲音在喊他的名字:“達尼埃爾!達尼埃爾!……”這個聲音,他很熟悉。從前喊“雅克,你這頭蠢驢!”就是這個的聲音。

敲門的聲音更響了:“達尼埃爾,達尼埃爾,我是爸爸,快開門。”

啊!可怕的噩夢。小東西想回答,想去開門。他吃力地用胳膊肘把身子支起來,然而他的頭那麼重,他又倒下去,失去了知覺……

小東西醒過來,發覺自己睡在一張潔白幹淨的床上,驚奇萬分,床的四麵,圍著藍色的大帳子,因此床上顯得有些暗……帳子外光線很柔和,屋子安靜。除了時鍾的滴答聲和一把調羹在瓷碗裏輕輕攪動的聲音以外,沒有別的聲音……小東西不知道他在哪兒;不過他覺得很舒服。帳子被人微微撩開。老愛賽特手上端著茶杯,俯下身子湊近他,一臉慈愛的笑容,眼睛裏飽含淚水。小東西可以接著做他的夢了。

“是您嗎?爸爸?真的是您嗎?”

“是我,我的達尼埃爾,是我,親愛的孩子,是我。”

“我這是在哪兒呢?”

“在醫務室的病房裏已經住了一個星期了;……現在你已經好啦,不過你這次病得可不輕……”

“可是,爸爸,您,您怎麼又會到這兒呢?再親親我!……啊!您瞧!看見您,我以為還是在做夢呢。”

老愛賽特先生親了親他,說:

“好啦!蓋好,聽話……醫生不許你多說話。”

為了不讓孩子開口,這個老好人自己不停嘴地說下去。

“一個星期以前,葡萄酒公司派我到塞文山區來兜一個圈兒。你想我得有多高興;這下可以有機會看看我的達尼埃爾了!我到了學校……他們又是叫你,又是到處找你……可是達尼埃爾不見了。我讓人把我領到你的房間:鑰匙在門裏麵……敲門,沒人應。呯地一聲!我一腳就把門踢開了,我看見你躺在地上,渾身燒得很厲害……啊!可憐的孩子,你病得可真嚇人呀!一連說了五天胡話!我一分鍾也沒有離開你……你不停地胡言亂語;你老在說要重新把家建立起來。什麼家?你倒是說說看!……你喊:‘不要鑰匙!把那些鑰匙從鎖上拔掉!’你還笑?我發誓,我那時候可一點也笑不出來。天主!你讓我過了些怎樣的晚上喲!……你知不知道?維奧先生,——是維奧先生,對不對?——他不想讓我睡在學校裏!他把校規提出來……啊?對,校規!難不成要我遵守他的校規?這個混蛋以為把鑰匙在我麵前晃晃,我就怕他了麼。哈哈,我可把他修理老實啦!”

小東西聽了愛賽特先生如此膽大,渾身都抖了起來。不過他很快地就把維奧先生的鑰匙忘了。“我媽呢?”他一邊問,一邊把胳膊伸出去,仿佛他母親就在跟前,他可以摸到似的。

“你要是不蓋好,什麼也不告訴你,”愛賽特先生用生氣的口吻說,“好,蓋好……你媽很好,她住在巴蒂斯特舅舅家裏。”

“雅克呢?”

“雅克?他這頭蠢驢!……我說蠢驢,你也清楚,這都是我說慣了……其實,雅克是一個非常好的乖孩子……蓋好,聽見沒有!……他的位子很好。他還是常常哭。不過他已經很滿意了。他的老板已經讓他做秘書了……除了記記口授,別的什麼也不必做……一個很讓人滿意的職位。”

“可憐的雅克,看起來,他注定了要記一輩子的口授了!……”

小東西一邊說一邊高興地笑起來,愛賽特先生看見他笑自己跟著也笑了,不過還不忘在責備他,因為那條討厭的被子總不肯好好地蓋著……

啊!幸運的病房!小東西在他的床上,在藍色的帳子裏過了多少幸福的時刻喲!……愛賽特先生不離開他半步,整天坐在他床頭旁邊,小東西真想讓愛賽特先生永遠陪著他……唉!這是不可能的。葡萄酒公司需要它的推銷員。他必須得離開了;他必須接著在塞文山區兜他的圈子……

孩子在父親走了以後,獨自一個人地留在寂靜的病房裏。他隻有坐在一把推到窗前的大扶手椅裏,靠閱讀來消磨時光。早上和晚上,皮膚黃黃的卡薩涅太太給他送飯來。小東西喝一碗湯,嗍嗍雞翅膀,說道:“太太,謝謝您!”別的什麼也不說。這個女人身上有股發燒病人的酸臭味,他不喜歡她。他甚至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然而,有一天早上,他眼睛沒有從書本上抬起來,跟平常一樣冷淡地說了他那句“太太,謝謝您!”卻忽然聽見一個非常溫柔的聲音對他說:“達尼埃爾先生,今兒您好些了嗎?”

小東西大吃一驚,他抬起頭來,您猜他看見了什麼?……黑眼睛,真的是黑眼睛,笑容滿麵,一動不動地站在他麵前!……

黑眼睛告訴她的朋友說,那個皮膚黃黃的女人生病了,所以由她來服侍他。她低下頭,接著又說:看見達尼埃爾先生身體複原了,她十分開心。接著她優雅地鞠了個躬,退出去;臨走的時候說當天晚上還會來。當天晚上,黑眼睛果然來了;第二天早上,她也來了;第二天晚上,她又來了。小東西幸福得神魂顛倒啦。他那麼感謝自己的病,感謝皮膚發黃的女人的病,感謝世界上所有的疾病;要是沒有人生病,他可能永遠也沒機會跟黑眼睛見麵。

啊!幸運的病房!小東西坐在推到窗前的那把初愈病人坐的扶手椅裏,過了多少美妙的時刻啊!……早上,那雙黑眼睛在長長的睫毛下邊,好像兩顆瑩澈的黑寶石,在陽光裏有那樣美麗的光芒;晚上,它們又如同清涼溫柔的星光……小東西天天晚上都夢見黑眼睛,幾乎難以入睡。天一亮,他就起來,準備迎接她:他心裏有那麼多的話要對她說!……然而等到黑眼睛來了,他又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黑眼睛看他一直沉默,好像很吃驚似的。她在病房裏不斷進進出出,找出許多理由,好待在病人身邊。她一直盼望他下決心開口;然而這個該死的小東西總是那麼膽怯害羞。

然而有幾次,他鼓起全身的勇氣,大著膽子開始說:“小姐!……”

那雙黑眼睛立刻亮了,笑意盈盈地望著他。可是這個可憐的人看見她這樣微笑,一下子就昏了,他聲音抖著接下去說:“我謝謝您對我這麼好。”或者說:“今兒的湯真不錯!”

黑眼睛於是嬌嗔地撅了撅嘴,意思是說:“怎麼!就這幾句!”她輕歎一聲走了。

等她一走,小東西對自己又失望又怨恨。

“啊!明天,對,明天我一定要對她說了。”

然而第二天還是跟前一天一樣。

小東西到了最後,覺得自己永遠也沒有勇氣親口對黑眼睛說出想說的話,於是決定給她寫信……有一天晚上,他要了墨水和紙,為了寫一封重要的信,啊!一封非常重要的信……黑眼睛一定猜出了這封信是寫給誰的;那雙黑眼睛多麼聰明喲!……她馬上跑去找墨水和紙,把它們放在病人麵前,然後笑著走開了。

小東西開始寫信;他寫了一整夜;而到了第二天早晨,他發現這封無法收尾的信隻有三個字,您聽清楚,但這三個字是世界上最美麗最動人的三個字,他相信一定可以產生預期的效果。

現在,小心!……黑眼睛要來了……小東西十分激動;他事先把信準備好,發誓等她一進來就交給她……您想想這件事會怎麼進行吧。黑眼睛走進來,她把湯和雞放在桌子上。“您好,達尼埃爾先生!……”然後,他馬上很勇敢地對她說:“可愛的黑眼睛,這兒有您一封信。”

別作聲!……過道裏有輕輕的腳步聲……黑眼睛來了……小東西把信拿在手裏。他的心如擂鼓,他緊張得無法呼吸……

門開了……真可怕!……

黑眼睛沒有來,代替她來的是老太婆,凶巴巴的戴眼鏡的老太婆。

小東西不敢問是什麼原因;可是他一下子沮喪絕望起來……為什麼她不來了呢?……他焦急地等到晚上……唉!晚上黑眼睛仍然沒有來,第二天她還是沒有來,以後的幾天都沒有來,從此以後她再也沒有發現過。

黑眼睛給趕走了。她被送回育嬰堂,她將要在育嬰堂裏關四年,一直關到她成年……因為黑眼睛偷了糖!……

永別了,病房裏美好的日子!黑眼睛走了,可學生又回來,就越發讓人痛苦了……怎麼!已經開學了……啊!暑假如此短暫啊!

小東西六個星期以來第一次下樓走到院子裏,他臉色蒼白,非常瘦弱,比以前更像個小東西了……整個學校都活躍了起來,從上到下給衝洗得幹幹淨淨。走廊裏一條條新鮮的水印。維奧先生的鑰匙跟以前一樣凶巴巴地搖著。可惡的維奧先生,他趁著假期裏空閑,又在他的校規裏加了幾條,還在他那串鑰匙裏又加了幾把鑰匙。小東西隻有以後加倍謹慎。

每一天都有學生來……嗒!嗒!典禮那天來過的敞車和篷車又停到門口了……有幾個老學生沒有來報到,不過有許多新學生代替了他們。三個組又分好了。這一年又跟去年一樣,小東西要擔當中年級學生的自修課。可憐的小卒子已經在渾身發抖。不過,誰知道呢?孩子們今年也許不像以前那麼壞。

開學的那天早上,教堂裏舉行隆重的唱經彌撒。這是聖神降臨的大彌撒……Veni,creator Spiritus!……這兒是校長先生,穿著他那件漂亮的黑禮服,鈕子洞上別著小小的銀棕櫚葉。在他後麵,站著的是教師,他們穿著在正式場合穿的長袍,長袍上橘紅鼬皮飾帶表示科學,白鼬皮飾帶表示文學。二年級教師,一個隨便的年輕人,居然戴著一副淺色手套和一頂樣式新奇的窄邊軟帽;維奧先生神情似乎並不那麼高興。Veni,creator Spifitus!……在教堂深處,小東西跟學生們混在一起,他羨慕地望著端莊的長袍和銀棕櫚葉……他什麼時候才可以當上教師呢?……他什麼時候才可以重建家業呢?唉!在到達那一步以前,真是長路漫漫啊!Veni,creator Spiritus!……小東西內心一陣悲涼;風琴的聲音使他想哭……突然間,在祭壇的一個角落裏,他發現一張和氣的麻臉在朝他微笑……這微笑令小東西十分寬慰;他又看見了日爾瑪納神父,於是心裏又充滿了勇氣,人也開心起來了!Veni,creator Spiritus!……

在聖神降臨彌撒以後的第三天,又有新的慶祝活動……這就是校長的聖名瞻禮日……在這一天——已經沒有人記得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了——整個學校的人帶著許多冷牛肉和利穆葡萄酒,到牧場上去慶祝聖泰奧菲爾節。這一次校長也跟以往一樣,隻要能滿足他的慷慨的性情,又不損害到學校的利益,就算讓這個學校的節慶鋪張一點也無所謂。天一亮,所有的學生和老師擠在幾輛掛著市旗的大型遊覽馬車上,車隊跑著出發了,後麵跟著兩輛很大的貨車,車上裝著一籃籃泡沫豐富的瓶裝葡萄酒和一筐筐食物……學校的領導們和樂隊坐在領頭的一輛馬車上。吹奧斐克來號的收到指示要吹得格外響。鞭子啪啪地抽,鈴鐺當當地響,一摞摞碟子撞著馬口鐵鍋……所有沙朗德的人都戴著便帽,趴在窗口上看慶祝校長的聖名瞻禮日的隊伍過去。

盛會要在牧場上舉行。一到那兒,大夥兒就把台布鋪在草地上;看見教師先生們跟普通小學生一樣坐在紫羅蘭花叢間乘涼,孩子們開心極了……冷肉片在人群間傳遞,酒瓶的塞子一個跟著一個給拔開。一雙雙亮閃閃的眼睛。大夥兒都打開了話匣子……在一片的興高采烈聲中,隻有小東西仿佛有什麼心事似的。突然有人看見他害羞了……校長先生剛站起來,手上拿著一張紙,說:“先生們,我剛接到幾行詩,是一位匿名詩人寫給我的。看起來,一向是我們的自豪的維奧先生,今年可遇到對手了。盡管這幾行詩把我捧得有點言過其辭,不過我還是要請求你們允許我念給你們聽聽。”

“好,好……快念!……快念!……”

校長先生用他發獎時候用的那種鏗鏘有力的聲調,開始念起來……

這是一首措詞優美的頌詩,讀起來朗朗上口,頌揚了校長先生和所有其他的先生。對每人都加以讚美。就連戴眼鏡的老太婆也沒有遺漏。詩人管她叫做“食堂天使”,這個稱呼真是可愛極了。

大夥兒熱烈鼓掌。甚至有人要作者露露麵。小東西站起來,臉紅得跟熟透的蘋果似的。他謙恭地鞠躬。大夥兒又喝彩起來。小東西成了盛會中的焦點,校長恨不得要擁抱他。有幾位上了年紀的教師親熱地跟他握手。二年級的級任教師向他要詩稿,打算投到報紙上去。小東西快活極了;這一番恭維隨著利穆葡萄酒湧上了他的頭,弄得他有點忘乎所以,如在雲端。不過他似乎聽見日爾瑪納神父在低聲責備:“傻瓜!”又仿佛聽見他的勁敵的鑰匙惡狠狠地在當啷當啷響,因此略微清醒了一點。

等到這頭一陣興奮稍微平息以後,校長先生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靜。

“維奧,現在輪到您了!在快活的繆斯以後,輪到嚴肅的繆斯了。”

維奧先生一臉嚴肅地從口袋裏掏出一本裝訂好的簿子,一看就知道內容很精彩,他說了一番謙詞,瞟了小東西一眼,開始念了起來。

維奧先生的作品是一首牧歌,一首歌頌校規的維吉爾體的牧歌。學生梅納爾克和學生多裏拉斯輪流地你一節我一節地對答……學生梅納爾克是一所學校裏遵規守矩的學生;學生多裏拉斯是另外一所學校裏的學生,這所學校裏的校規已經形同廢紙了……梅納爾克談到嚴格的校規所帶來的莊嚴的樂趣;多裏拉斯談到自由放蕩所產生的壞結果的快樂。

最後,多裏拉斯被打敗了。他把比賽的獎品交到打敗他的人的手裏。為了校規的光榮他們倆齊聲,唱了一首歡樂的歌。

詩念完了……死一般的寂靜!……在念的時候,孩子們已經悄悄地把碟子搬到牧場的另一頭去,安安靜靜地吃他們的餡餅,離著學生梅納爾克和學生多裏拉斯非常非常遠。維奧先生從他的位子上一臉苦笑地望著他們……教師們總算堅持到底,然而沒有一位有勇氣鼓掌……可憐的維奧先生!這才是真正的失敗……校長還打算安慰安慰他:“雖然題材有點枯燥,各位先生,不過詩人寫得很成功。”

“我倒覺得很美,”小東西厚著臉皮說。他的勝利已經叫他有點後背發涼。

膽小也是自小膽小!維奧先生可不願意接受人家的安慰。他鞠了一個躬,一聲不吭,臉上仍然是那副苦笑……他一整天都那樣哭喪著臉;到了晚上回去的時候,在學生的歌聲和樂隊的變調的樂曲聲中,在敞篷遊覽車行駛在已經入睡的城市的石子路上的轆轆聲中,小東西聽見了就在他旁邊的敵人的那串鑰匙陰險地在黑暗中響著:“當啷!當啷!當啷!詩人先生,您等著瞧吧!”

九 布卦朗事件

過了聖泰奧菲爾節,假期就算告終了。

接著來的日子真讓人提不起精神,真像是過完了狂歡節最後一天,到了大齋首日一樣。不論是先生,還是學生,沒有一個人能精神抖擻地去上課。大夥兒終於安頓下來……在兩個月長長的休息之後,學校裏很難一下子恢複它原來的秩序。齒輪走得很不好,如同一個舊鍾的齒輪一樣,很久以來忘記了上發條。不過,靠著維奧先生的努力,漸漸地一切都走上了軌道。每天,在一定的時間,在同一口鍾響起來的時候,我們可以看見院子裏一個個小門開了,許多孩子,直挺挺地像小木偶似的,兩個一排,兩個一排地在大樹底下排成隊走。然後鍾聲又響了,叮!當!那些孩子又從原來的那些小門走進去!叮!當!起來。叮!當!睡覺。叮!當!上課!叮!當!遊戲。一年到頭總是這樣重複。

啊,校規的成功!學生梅納爾克如果在沙朗德這所模範的學校裏,在維奧先生的管教下學習生活,會多麼開心啊!……

隻有我給這幅秩序井然的圖添上了一個汙點。我的自修課上得不好。那些愛搗亂的“中年級學生”,又從山區裏回來,比以前更驕橫,更粗野,更凶狠。我呢,我的脾氣也變壞了,這場病使我變得神經兮兮,而且一來就發脾氣;一點很細微的事情我也無法忍受……頭一年我太溫和,這一年我卻太苛刻……我指望這樣可以降伏這班壞蛋,隻要有一丁點兒小過錯,我就要處罰全自修班的學生做額外作業,不準出去玩……

這個方法我並沒有成功。我的懲罰,因為用得太多太濫,所以就失去應有的效果,它的價值跌得跟第四年的紙券一樣低……有一天,我感到自己已經控製不住局麵。我的自修室裏正在暴動,我沒有武器來鎮壓這種騷亂。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我當時坐在講台上,像溺水的人一樣拚命掙紮著,周圍是一片叫聲、哭聲、罵聲和口哨聲。“滾出去!………”“喔喔喔!……”“噓!……噓!………”“打倒暴君!……”“這不公平!……”墨水瓶像雨一般地扔過來,紙團紛紛拋落在我的桌子上,所有這些小妖怪,借口聲辯,鬧作一團地吊在我的講台上,一邊還發出猴子般的尖叫聲。

有時候,我實在無能為力了,就隻好請維奧先生來幫忙。您想想看,這有多麼丟人!自從聖泰奧菲爾節以來,拿鑰匙的那個人就對我冷麵相向,何況我也覺得出來。他看到我苦惱十分開心……而他隻需手裏拿著鑰匙,猛然間走進自修室,好像一塊石頭扔進有許多青蛙的池塘一樣,一時間鴉雀無聲,大夥兒都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低著頭看書,靜得連蒼蠅飛都可以聽見。維奧先生來來去去地走一會兒,一邊還在寂靜中不停地晃著他那串鐵東西;然後帶著諷刺的眼光朝我看看,一聲不響地走出去。

我太不幸了。我的同事們,特別是那些學監,都譏笑我。校長,當我遇到他的時候,對我態度也十分冷淡;這一定是維奧先生搗的鬼……最後我沒防到又發生了布卦朗事件。這一下可全完了。

啊!這個布卦朗事件呀!我敢肯定它還留在學校的校史裏,我也敢說到今天沙朗德還有人談它呢……就說我吧,我也願意談談這件可怕的事。把這件事的真相告訴大家的時候已經到了……

十五歲,大眼睛,手腳粗壯,額頭很低,一副十足暴發戶的作派:這就是德·布卦朗侯爵先生的模樣,他是中年級學生院子裏的霸王,塞文山區的貴族在沙朗德學校中唯一的代表。校長十分看重這個學生,因為學校有了他這樣一個貴族學生,招牌要響亮多了。在學校裏,別人隻稱呼他“侯爵”個個都怕他;就連我也有點受到大夥兒的影響,跟他說話也總要讓他三分。

有一段時間,我們相安無事。

侯爵先生常常很放肆無禮地望著我,或者回答我的話,這種態度往往使人想起舊製度,不過我明白對方是招惹不起的,所以裝做一點也沒有注意到。

然而有一天,正上著自修課,侯爵這個混蛋竟然頂撞起來了,態度蠻橫到令我完全無法忍耐的地步。

“德·布卦朗先生,”我竭力保持冷靜,對他說,“把您的書收起來,立刻出去。”

這種對下屬的命令口氣,這個家夥可能還從未聽到過。他一下子愣住了,在他的座位上一動也不動地望著我,目瞪口呆。

我知道我闖了大禍,可是覆水難收,一下子也退不回來啦。

“出去,德·布卦朗先生!……”我又重複了一次我的命令。

學生們緊張地等著……我的自修室裏這麼安靜,還是第一次。

侯爵聽到我的第二次命令,才從吃驚裏清醒過來。您倒是應該瞧瞧他居然用什麼樣的態度回答我:“我不出去!”

整個自修室裏響起了一片興奮的竊竊私語聲。我火冒三丈,從講台上站起來。

“先生,您不出去?……咱們倒來瞧瞧吧。”

我走下來……

老天可以為我作證,當時我可沒有一點動武的意思;我隻是想用堅決的態度來嚇唬嚇唬侯爵;可是,他看見我從講台上下來,開始冷笑起來。他笑得那麼狂妄,所以我才想抓住他的領子,把他從他位置上拋出去。

這個無賴有一根很長的鐵尺藏在製服裏。我剛舉起手,他就使勁地在我胳膊上打了一下,痛得我忍不住尖叫起來。

自修室裏的人全都幸災樂禍地拍起手來。

“打得好,侯爵!”

這一來,我可被氣瘋啦。我一步跳上桌子,再一步跳到侯爵身上;我使勁掐住他的喉嚨,手腳並用,牙齒也沒有閑著,這一招綜合法相當湊效,把他從他的位子上拉起來,迫使他連滾帶爬地逃出了自修室,一直逃到院子中間……實際上這隻是一秒鍾的事,連我自己也無法相信自己竟然有這麼大的力氣。

學生們都驚呆了。再也沒有人叫:“打得好,侯爵!”他們嚇壞了。布卦朗是強者中的強者,竟被這個不起眼的小卒子教訓了!真是太厲害了!……我得到了威信,而侯爵卻顏麵掃地。

我又走上講台,臉色依然蒼白的,身子仍止不住地發抖,所有學生的臉都連忙俯在書桌上。整個的自修室都服帖了。可是,校長,維奧先生,他們知道了這件事會怎麼樣呢?怎麼!我竟敢動手打學生!打德·布卦朗侯爵!打學校裏的貴族!我簡直就是不想混了!

想到這些已經為時太晚了,我不再像剛才那麼高興,忐忑不安起來。現在該輪到我驚慌了。我心裏想:“侯爵一定告狀去了。”我每一分鍾都在等著校長進來。我一直哆嗦到自修課結束;然而卻沒有一個人來。

在課間休息的時候,我看見布卦朗照舊跟別的孩子在一起笑啊玩的,心裏非常詫異。我多少放下一點心;這一整天平平安安過去,我猜想這個壞蛋一定是不會再鬧下去了,我也不必再提心吊膽了。

不幸的是,下一個星期四是假日。晚上,侯爵先生沒有回到寢室裏來。我有不祥的預感似的,徹底難眠。

第二天,第一堂自修課上,學生們望著布卦朗的空座位,忍不住交頭接耳地說話。我盡管竭力保持平靜,心裏卻心急如焚。

大約七點鍾左右,門突然開了。所有的孩子都站了起來。

這一下子我真的完蛋啦……

校長第一個走進來,維奧先生跟在他後麵,再後麵是一個身體高高的老頭兒,他穿著一件很長的禮服,扣子一直扣到下巴頦兒底下,脖子上係著一根四指高的鬃毛假領子。這個人,我盡管從未謀麵,但是我一下就猜出了他一定是老德·布卦朗先生。他撚著蓄得很長的小胡子,低聲地不知在嘟嚷什麼。

我趕忙從講台上下來,連迎接這些先生的勇氣都沒有了;他們進來以後,也不向我打招呼。他們三個人都站在自修室當中,一直到出去都沒有朝我望一眼。

頭一個發火的是校長。

“先生們,”他對學生說,“我們到這兒來完成一個艱難的,相當艱難的任務。你們的學監中,有一位犯了非常嚴重的錯誤,所以我們有責任對他作一次公開批評。”

說到這兒他開始批評我,最起碼持續了一刻鍾。所有的事實都變調了:侯爵是學校裏最優秀的學生;我無理地欺侮了他,這是不能容忍的。最後是:我沒有盡到自己的職責。

我怎麼來答複這些指責呢?

我總是想替自己辯護。“校長先生,請原諒!……”但是校長根本不聽我的話,他批評我,一定要把我批評得一無是處。

他說完了,老德·布卦朗先生開口了。你看看他是什麼態度啊!……幾乎就像在念一份公訴狀。不幸的父親喲!我差點就把他的孩子給謀害了。我撲在這個不幸的沒有抵抗力的孩子身上,就像……就像……他是如何說的?……說像一頭水牛,一頭野水牛。孩子躺在床上已經有兩天了。兩天來,他母親一直淚流滿麵地守著他……

啊!要是我算得上真正的男子漢,他,老德·布卦朗先生願意出來為他孩子報仇雪恨!然而我隻是一個小癟三,所以他饒恕我。隻不過我要記住:如果我膽敢再動他兒子一根毫毛的話,那麼,馬上我的兩隻耳朵就得割掉,沒有什麼客氣……

學生們聽著這番慷慨激昂的演講,都偷偷地在笑。維奧先生的鑰匙也高興得使勁搖晃。可憐的我在講台上站著,氣得臉色鐵青,我聽著所有這些侮辱話,受著所有這些羞辱,努力克製住自己,不作任何辯解或回答。如果我回一句嘴,就會被學校開除;到那時候,我又到哪兒可去呢?

過了一個鍾頭,這三位先生的動聽的話終於都說完,退了出去。他們出去以後,自修室裏可一下子亂了套了。我想讓大夥兒安靜一點,可是沒有用處;孩子們當著我的麵取笑我。布卦朗事件讓我的威信一下子蕩然無存。

啊!這真是一個場噩夢!

整個城裏都哄動了……在“小俱樂部”裏,在“大俱樂部”裏,在咖啡館裏,在音樂會上,所有的主題都隻有一個了。有幾個消息靈通的人甚至把細節說得幾乎到了聳人聽聞的地步。看來這位學監先生是個妖怪,是個專門殘害小孩的妖怪。他對待孩子們殘忍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在談到他的時候,大夥兒隻把他叫做“劊子手”了。

而等到小布卦朗在床上待膩了,他的父母就把他安置在客廳裏最舒適的地方的一張長椅上。整整一個星期裏麵,絡繹不絕的人流在這個客廳裏進進出出。這位受害者風頭一時占盡,成了人人關心的對象。

別人叫他講述事情的經過,他講了又講,每一次這個小壞蛋都要添枝加葉地痛陳一番。母親們嚇得心驚膽顫;老小姐們管他叫做“可憐的小天使!”並且把糖果塞到他的手裏。反對黨的報紙一向偏袒附近一所教會學校,趁此機會,發表了一篇惡毒攻擊我們學校的文章……

校長氣瘋了;他沒有立刻把我轟走,那隻是由於我受到學區主任保護的緣故……唉!其實還不如馬上把我趕走的好。我在學校裏已經無法再待下去。孩子們再也不聽我的管教;為了無關緊要的一句話,他們就威脅我,說要像布卦朗一樣,去告訴他們的家長。到最後我隻好妥協。

在這種情況下,我下定決心,就是向布卦朗一家人報仇。我眼睛裏總是看見老侯爵那張傲慢無禮的臉,而我的耳朵自從受到那次恐嚇以後一直還是紅的。還有,就算我願意忘記這些羞辱,我也無法做到。每星期兩次,每逢到散步的日子,各組的學生在主教咖啡館門口經過,十有八九我可以在站在門口的一群駐防當地的軍官中間,看見那個老德·布卦朗先生,他們都光著頭,手裏拿著打台球的球杆。他們帶著傲慢的笑聲,看著我們從遠遠的地方走過來。然後,等到到了我們這一組可以聽見聲音的距離時,侯爵就一邊帶著挑釁地望著我,一邊高聲叫道:“布卦朗,你好!”

“爸爸,你好!”在隊伍中間的那個十足的小惡棍拿腔捏調地說。於是軍官們、學生們還有咖啡館的小廝們笑作一團……

“布卦朗,你好!”對我說來變成一個折磨了,何況我也沒有方法可以躲開。到牧場上去,非得經過主教咖啡館不可,而那個折磨我的人又沒有一次不露麵。

有時候我真恨不得走過去挑戰一下他,和他較量一番;不過有兩個理由一直在阻止我;首先還是怕被開除,再有就是侯爵的那把劍,一把很長很長的劍,以前他當侍衛時,曾經用這把劍殺過很多的人。

可是有一天,我再也受不了啦,於是去找劍術教師羅歇,我直截了當地把我要跟侯爵比劍的決心說出來。羅歇,我已經很久沒有跟他說過話了,他一開始聽我說話的時候,心不在焉;然而等我說完了,他情不自禁,熱情地握住我的雙手。

“好極了!達尼埃爾先生!我早就看出來了,你不可能是個懦夫。不過,你為什麼總是和你的維奧先生在一起呢?我們終於又得到你了;忘掉過去的一切吧,把手給我!您是一個好人!現在,談談您的事吧!您受到了羞辱嗎?好!您想要求賠禮道歉嗎?很對!說到武器,您一點也不懂,是不是?好!好!很對!很對!您想讓我來教您如何不被這個老混蛋刺傷,是不是?好極了!您到大廳裏來,六個月以後,您肯定可以讓他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聽見熱心的羅歇肯這麼積極地支持我,我興奮得臉都紅了。我們商量好了上課的事:每星期三個小時;我們還講定了價錢,這個價錢可以說很優惠(的確很優惠!我後來才知道他讓我付了比別人貴兩倍的價錢)。等到所有這些細節都定好以後,羅歇熱情地挽住我的胳膊。

“達尼埃爾先生,”他對我說,“今天太晚了,咱們來不及上第一課;但咱們仍然可以到巴爾貝特咖啡館去結束咱們的交易……走吧,別那麼孩子氣了!難道說巴爾貝特咖啡館讓您害怕?……他媽的,來吧!離開您那幫子老學究。您可以在那兒找到許多朋友,許多棒小夥,奶奶的,許多人品高貴的人,跟他們在一起,您很快就可以丟掉對您有害的那種娘兒們氣了。”

唉!我經不住他的勸誘,我們一起到了巴爾貝特咖啡館。咖啡館裏還是跟從前一樣,到處是了叫嚷聲、煙、茜紅色的褲子;還是掛在原來的掛衣鉤上的那些原來的軍帽和原來的腰帶。

羅歇的朋友們張開胳膊歡迎我。他說得對,他們都是人品高貴的人!等到他們知道了我跟侯爵的那一段過往以及我的決心以後,他們一個個地來跟著我握手,說:“好極了,年輕人,真行。”

我也是一個高尚的人。我叫來了潘趣酒,大夥兒喝酒,預祝我的勝利;在這些高尚人中間當場做出了決定,到學期終了,我一定要把德·布卦朗侯爵殺死。

十 艱難的日子

冬天到了,這是一個在這一帶山區常見的陰冷幹燥冷清黯淡的冬天。學校院子裏的大樹上葉子落光,冰凍的泥地凍得比石頭還要硬,到處一片蕭條景象。天還沒有亮,就要點著燈起床;天氣寒冷;洗臉盆裏都結了冰……學生們總是來不及;鍾聲不得不一連催促他們好幾次。“快點,先生們!”學監一邊來回走動好暖和暖和自己,一邊高喊……學生們一聲不響,終於把隊伍排好了,沿著光線昏暗的寬闊的樓梯走下去,穿過西北風肆虐的長廊。

對小東西說來,這是一個無比痛苦的冬天!

我不再專心學習了。在自修室裏,爐子的熱氣讓我昏昏欲睡。在學生上課的時候,由於小頂樓上寒氣逼人,我於是躲到巴爾貝特咖啡館裏,不到最後一分鍾不肯出來。現在羅歇就在那兒給我上課;嚴寒的天氣把我們從擊劍教練廳裏趕了出來,我們就在咖啡館中間用打台球的球杆當劍來鬥,一邊還喝著潘趣酒。那些士官擔任裁判;所有那些高尚的人都熱情地跟我親近,每一天都會教我一個決不會失手的新招數,為了將來可以刺死那個可惡的德·布卦朗侯爵。他們還教我如何在苦艾酒裏加糖。這些先生打台球的時候,總是由我來替他們記分數……

對小東西說來,這是一個艱難的冬天!

在這個淒慘的冬天,有一天早上,我剛走進巴爾貝特咖啡館——我到現在還聽見打台球的嘈雜聲,和大陶土火爐發出來的轟轟聲——羅歇就連忙向我跑過來,說:“我跟你說句話,達尼埃爾先生!”他把我領到最裏邊的一間屋子裏去,神情異常神秘。

原來他是要把他的愛情偷偷告訴我……像他那樣一個身材魁梧的人,居然把秘密話偷偷告訴我,您想想我有多麼開心。仿佛我也因此長高了一點似的。

事情是這樣的。劍術教師這個流氓在城裏一個他不能說出名字的地方,遇到了一個女人,他瘋狂地愛上了她。這個人兒在沙朗德是那麼有地位,哼!哼!請您聽好!那樣不同凡響,甚至連劍術教師自己也奇怪,他怎麼膽敢把眼睛抬得那麼高。不過,雖然她的地位高貴,但是……他還是充滿信心,他甚至相信用書信來表達愛情的時刻已經到了。不幸的是,隻要當劍術教師的,都不善於動筆杆,對方倘若隻是個小縫紉女工還可以將就,但是要對付一個女人,像她的地位那樣……那種酒菜館裏流水賬或文體可就無濟於事了,即使請一位詩人來也不算過分呀。

“我懂了,”小東西明白了,“您需要別人替您寫幾封情書送給這個人兒,於是您想到了我。”

“正是如此,”劍術教師回答。

“好吧!我聽您的吩咐,您想從什麼時候開始,咱們就什麼時候開始;但是,為了讓咱們的信給人看起來不像是從《情書大全》上抄來的,您應該告訴我一些對方的情況……”

劍術教師緊張地朝四周望了望,然後湊近我,把小胡子都伸到我的耳朵裏了,壓低聲音說:

“她是從巴黎來的金發美人。她就像一朵花一樣芬芳。她的名字叫塞西莉亞。”

由於這個人兒的地位是那樣……所以他再也不能多告訴我什麼了。不過這一點材料對我來講已經足夠了。當天晚上的自修課上,我就寫了第一封給金發美人塞西莉亞的信。

小東西和這個神秘的人兒中間的這種奇怪的通信持續了將近一個月。這一個月裏,我平均每天寫兩封情書。這些信有的溫柔含蓄,像埃爾維爾的拉馬丁,有的熱情洋溢,像蘇菲的米拉波。有的信開篇的字句是:“啊,塞西莉亞,有時候,在一塊荒涼的岩石上……”有的信結尾的字句是:“據說有人因此而死……讓我們也試試吧!”偶爾地繆斯也參加進來:

“啊!你的紅唇,熱烈的紅唇!

把它給我吧!把它給我吧!”

我今天提起這件事,連自己也覺著荒唐;可是當時,小東西一點也不覺得可笑,我可以發誓;而且寫的時候還十分嚴肅呢。我寫完一封信,就交給羅歇,讓他用他那秀美的字重抄一遍。他呢,他一接到回信,(這個可憐的女人,她總是有回信來!)就很快地給我送來,我好根據這些回信來決定我如何寫下一封信。

一句話,我十分喜歡這種遊戲;可能我喜歡得有點過了頭。這位從未謀麵也將不能謀麵的金發美人,香得像一朵潔白的丁香花,再也不肯從我的心裏抹去了。有時候,我真覺得仿佛是為我自己在給她寫信。在我的信裏充滿了我自己的傾訴,對命運,對我無奈地生活在那些下賤卑劣的人周圍的詛咒:“啊,塞西莉亞,如果你知道我多麼渴望你的愛就好了!”

也有時候,高大的羅歇一邊撚著小胡子,一邊得意地跟我說:“上鉤了!上鉤了!……接著幹!”我心裏就有種說不出的氣憤,我心裏想:“她怎麼會相信給她寫這些熱烈的、感傷的傑作的人,居然是這個嘻皮笑臉的家夥,會是這個混帳王八蛋呢?”

但是她居然相信了,有一天劍術教師得意忘形地給我帶來他剛收到的一封回信:“今天晚上九點鍾,在專區政府後邊!”

羅歇的成功,是因為我的信寫得動人,還是由於他的小胡子比別人長?女士們,我讓你們自己去判斷吧。那一天晚上,小東西在他淒涼的寢室裏,心亂如麻。他夢見自己長大了,而且蓄了小胡子,有許多巴黎的太太——地位都很高貴——約他在專區政府後麵見麵……

最讓人擊尊稱歎的是,第二天我還得寫一封感謝信,感謝塞西莉亞給我的一切幸福:“答應到人間來度一夜的天使……”

我坦白,小東西在寫這封信的時候,心潮澎湃。幸好通信就到此為止。一連有好多天,我再也沒有聽見有人談起塞西莉亞和她高貴的地位了。

十一 我的好朋友劍術教師

二月十八日那一天,因為夜裏下了大雪,所以孩子們不能到院子裏去玩。早晨的自修課一上完,他們就被亂哄哄地送到“大廳”裏去,讓他們在那兒做遊戲,以避開壞天氣,等著上課。

在旁邊照看他們的人就是我。

被人叫做“大廳”的從前是一間海軍學校的健身房。可以想象得出,四麵光禿禿的牆,牆上有裝著鐵柵欄的小窗戶;有些地方留下被拔出一半的鉤子,梯子的痕跡還可以看見;天花板的大梁上係著一條繩子,繩子頭上吊著一個大鐵環在擺動著。

孩子們似乎玩得興高采烈,他們望著外麵滿街的雪,望著那些扛著鏟子的人把雪鏟進馬拉的垃圾車裏運走。

不過所有這一切喧鬧,我都沒有聽見。

我眼含熱淚,獨自兒待在角落裏看一封信。孩子們在這時候就算把健身房完全拆了,我也不會發覺。我剛接到雅克的一封信;信上有巴黎的郵戳——我的天呐!真是巴黎——信上寫著:

親愛的達尼埃爾:

我的信一定會叫你非常吃驚。你可能想不到我來巴黎已經有半個月了吧,嗯?我離開裏昂的時候,沒有對任何人說,冒冒失失就來了……有什麼辦法呢?在那個可怕的城市裏,我真的煩死了,特別是在你走了以後。

我隨身帶著三十個法郎和聖尼錫埃教堂的本堂神父先生的五六封信到了這兒。還好天主馬上就來保佑我,讓我遇到了一位老侯爵,我現在就跟著他當秘書。我們整理他的回憶錄,我隻要記下他的口授就行了,每個月我能夠賺到一百法郎。你也知道,這並不算什麼。可是我還是希望除了一切必需花費以外,多少總可以常常寄點錢回去。

啊!我親愛的達尼埃爾,巴黎實在是個美麗的城市!這兒,最起碼並不是常常有霧,偶爾也下雨,不過雨很小,瞬間而逝,過後還照常出太陽,我從未在別的地方見過這種天氣。所以我也完全變了,你看看!我再也不哭啦,這真是叫人難以置信。

我正看到這兒,突然從窗外傳來一輛馬車在雪地裏駛過發出的低沉響聲。車子停在學校門口,我聽見孩子們直著嗓子喊:“區長!區長!”

專區區長親臨學校,看來一定是有不同凡響的事情。他每年都難得到沙朗德學校來上一兩次,所以他來也算是一件大事。不過,這時候,最讓我激動的,比沙朗德的專區區長,比全部沙朗德還要抓住我的心的,是我哥哥雅克的信。所以,在學生們吵吵鬧鬧,擠在窗口看區長從車子上下來的時候,我又回到我原來待的角落裏,繼續往下讀信:

我的好達尼埃爾,跟你說,爸爸在布列塔尼,他替一家公司在那兒做蘋果酒的買賣。他得知我跟一個侯爵做秘書以後,打算叫我賣幾桶蘋果酒給侯爵。不幸的是侯爵隻喝葡萄酒,而且還隻喝西班牙的葡萄酒!我寫信告訴爸爸;你猜他怎麼回我的信:“雅克,你這頭蠢驢!”就跟從前一樣。不過,我親愛的達尼埃爾,這沒有什麼,我還是照樣確信他心裏頭十分愛我。

至於媽媽呢,你知道她現在非常孤單。你得常常寫信給她,她埋怨你不大寫信。

我還忘了跟你說,這件事情你聽了一定很開心,就是我的房間在拉丁區……在拉丁區!你好好想一想!……就跟小說裏描寫的一樣,一扇小窗戶,一眼望過去全是屋頂,真是一間適合詩人住的房間。床並不很寬,不過一定要睡的話,咱們兩個人也睡得下;在一個角落裏還有一張書桌,可以很舒服地坐在那兒寫詩。

如果你看見,這一切我打賭你一定願意盡快來找我;而我,我也希望你在我身邊,我現在還不告訴你是不是有一天我也會叫你來。

你要永遠愛我,在學校裏學習不要太刻苦了,免得又要生病。

吻你。

你的哥哥雅克

這個好心的雅克!他的信給我帶來了多麼溫暖多麼甜蜜的痛苦啊!我哭一陣,笑一陣。最近幾個月來我的全部生活,就是潘趣酒、台球、巴爾貝特咖啡館,如同一場噩夢似的,我心裏想:“好了,到此為止吧。現在我要發奮圖強,我要像雅克一樣勇敢。”

此刻,鍾聲響了,學生們排好隊伍,他們喋喋不休地談著區長,在路上,還不時指著他停在門口的馬車。我把他們交到教師們的手裏;我一擺脫他們,就直奔上樓。我那麼急切地盼望單獨和我哥哥雅克的信一起待在我的屋子裏!

“達尼埃爾先生,有人在校長室裏等你。”

在校長室裏?……校長會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呢?……門房一臉古怪地望著我。突然間,我想起了區長。

“是不是區長先生也在那兒?”我問道。

一時間思緒紛飛,我的心激動得怦怦直跳。我四級一跨地爬上了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