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清驚詫中有些迷茫,隻道病中神思恍惚聽錯了,疑惑道:“給誰娶媳婦?”源涓忙笑著在源沛腦袋上輕拍一下,道:“別胡說!”源沛咬著新藕爭辯道:“我何時胡說,明明方才在廳上聽見太太說的,說一衝喜二哥哥的病就會好的,那麼些紅豔豔的衣裳堆著,可好看……”
源清神色一變,支撐著想起身,卻隻仰起脖子,便又咳得麵紅耳赤軟倒在榻上,源涓慌了神兒,忙上來為他摩挲胸脯,源清好容易掙出一句話來:“請……太太來……”
崔氏聽了丫頭的稟報,忙匆匆趕來,中間源清又咳了兩遍,幾欲暈厥,一屋子丫頭都垂首飲泣,崔氏一進門心下便發緊。源清微微睜開雙目,沙啞著嗓子道:“娘,這事不行。”
崔氏坐在床邊,拿帕子輕輕揩拭源清額上細密的汗珠,強笑道:“這都是沒譜兒的事兒,你別聽沛兒瞎說,等你好了,咱們再議你的婚事,好麼?”
源清神情虛弱,目光卻在清明中含著一絲痛楚,淡淡道:“娘,你別瞞我了,我明白你的心思。衝喜實乃荒誕不經之談,豈能為了我這病廢的身子,連累人家女兒一世?娘要真趁我臥床時給我塞個妻子,就是逼我今夜死了。”
崔氏知瞞他不過,道:“我們並沒有逼人家,是那王姑娘自己遣人來說,願意過門為你衝喜,這未必不是個法子。”
源清神情略有一絲震動,隨即道:“不行,太太和老爺顧惜我,人家姑娘也有母親,怎能容忍女兒過門就做寡婦?”
崔氏聽他屢屢出言不詳,心痛難耐,握住嘴哭道:“我……好孩子,你若有了閃失,我如何見你爹啊……”
源清強壓著不斷衝上喉頭的血腥味,極淺極淺地一笑,歎道:“人生到處知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太太也是讀書的人,怎麼會這般,看不開去……”他緩緩將眼睛閉上,不複再言語。
後來的幾日源清一直在昏迷中渡過,那日午後醒轉,氣管中依然難受,咳得一聲,立刻聽到微微的窸窣聲,還有細微的叮當聲,似是女子裙擺掃地,腰間環佩輕響,姍姍而來。隨著她走進,便有一股極淡清香彌漫開來,似菊非菊,似蘭非蘭,便如他夢裏無數次出現的往昔一樣,淡薄飄渺,美好雋永。接著一方細軟帕子遞到他嘴角,他吐出一口帶著腥氣的痰,略微舒心地歎了口氣,輕聲道:“蕙兒,你今日用的什麼香,真好聞。”
一個柔軟聲音道:“是妾收梅花蕊與丁香合製的,公子喜歡麼?”
源清吃了一驚,那分明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個丫鬟的聲音,他忙睜開眼睛,隻見床前立著一個著朱紅褙子青色長裙的少女,眉目娟秀,鬢發做少婦狀挽起,頂上戴一隻小巧的金絲冠,斜插兩隻梅花頭小簪,卻是精巧生動,花蕊都用金絲翹起。胸前掛著一副玎璫七事,衣飾頗華貴,絕不是自己丫頭。
少女見他醒來,凝眸微微一笑,一雙秀目清而不媚,目中宛若藏著一泓溫暖春水,神情從容地宛若熟識的親人清晨相見。
源清隻疑惑自己在做夢,遲疑道:“小姐是……”
那少女將他吐髒的帕子認真疊起,放在一旁,微笑道:“妾是公子新婦。”
源清大吃一驚:“你說什麼!”隨即明白了怎麼回事,一時又急又惱,便高聲叫起來:“太太!太太!來人……”他喘得說不出話來,頓時滿臉脹得通紅。
那少女見他作色,並不慌張,一雙素手輕輕按在他胸口道:“可是妾做錯了什麼,惹公子惱怒?”源清搖頭道:“你……你快出去,我不能累你名節。”那少女反倒緩緩在床邊坐下,垂下頭來,露出一抹粉頸,低聲道:“沒人逼我,我是願意的。”
源清急道:“你怎麼這樣傻,我已是廢人,怎麼能成親?婚姻是大事,小姐不可兒戲,你還是快出去吧。”
那少女口角含著一抿淡笑,似全未聽見源清在說什麼,隻低低道:“六年前娘就跟我說,將來的姑爺是個書家,你若字寫得不好看,將來還不被人家笑話。我從那個時候開始練字,近些年來,每寫好一張,心裏都在暗暗想,不知道將來你看到,會不會歡喜?”她兩頰浮上紅雲,便如擦了胭脂般清新可愛,語氣卻無普通小女兒的嬌怯躲閃。
源清愣在枕上,隻覺心中五味陳咋,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那少女起身走到桌邊,道:“剛才你睡著的時候,我寫了一幅字,你幫我指點一下好麼?”她起身去桌上拿起一張紙,想是寫成未久,還輕輕吹了吹,才緩步過來,湊到床邊。她平生第一次與源清見麵,舉止態度卻從容似已琴瑟和諧多年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