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2 / 3)

現場,隔著警衛戰士,站著李娃、史局以及老爹身邊的秘書、司機,還有局機關其他幾個處室的主要負責人。他們是專門用來陪鬥的,全國幾乎一個模子,主要讓這幫政治上有疑點可能演變成階級敵人的人接受警戒教育。

批鬥大會準點開始,高音大喇叭裏傳出一個頻率極高的女人聲領呼口號,整個會場高呼聲頓時此起彼伏,猶如山呼海嘯一樣。在這樣的場景下,老爹閃亮出場了。

他穿著一身舊警服,領章帽徽被拽掉,光著腦袋,脖子上掛著一塊大牌子,上麵寫著:打倒趙大峻,名字上都打著紅色斜叉,字體則有意顛三倒四,木牌隨動作蕩來蕩去。兩個身材高大的戰士按“噴氣式”要求,將老爹的兩隻胳膊使勁兒往上撅,其中一個戰士右手抓住老爹的頭發用力往腦後拉,使老爹的臉呲牙咧嘴麵向前方。

李娃看見老首長在拚命地掙紮,老人家想直起腰來卻直不起來,他能感覺到局長的骨頭在哢吱哢吱作響。李娃不禁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周主任臨來之前剛被市革委會委任為代理局長,是口頭宣布的,說委任狀事後再補,這事兒那位公安部老領導起了關鍵作用,屬於戰前提拔。他特地換了一身新警服,滿臉春風,依舊先咳嗽兩聲,然後大聲地說:革命的造反派們、同誌們,今天我們能夠把現反分子、瘋狂鎮壓革命群眾的劊子手趙大峻揪出來示眾,這是革命造反派的重大勝利,也是毛澤東思想的又一個偉大勝利……

會場沸騰起來,口號聲四起。

老爹猛地抬起頭,被強行摁下,又抬起來,如此幾次三番。抓他頭發的戰士吃驚地發現,他手裏抓的竟是局長的一把頭發,上麵還連著血淋淋的頭皮。

鮮紅的液體猶如蚯蚓一般順著老爹的臉頰扭捏著爬下來,“啪啪”地落在地上。他掙紮了幾下,暴怒道:放你娘的豬瘟屁,我趙大峻不是反革命,也沒反過革命,我是一名堂堂的中國人民警察,為革命事業流過血……

會場一片嘩然,看台上騷動起來。兩個使勁兒撅老爹胳膊的戰士感到他不顧骨折的危險,用盡全身的力量想把腰直起來,年輕戰士自然不肯示弱,一同發力,將老爹的胳膊再一次高高撅起。老爹臉色紫紅,脖頸上青筋暴露。

這時,早先那個褲襠子犯事兒曾被老爹處理過的劉貴不知從哪兒竄了出來,他全身使勁兒,“嘭”的一腳把老爹踹倒在地上,惡狠狠地一把揪住老爹的領口說:你還認識我不?我就是差點兒被你槍斃的人!說完,他左右開弓,照準老爹的臉,“啪啪”地狠命抽了幾個大耳光。

老爹的嘴角被抽出血來,他甩甩腦袋,才想起來,用眼睛瞪著劉貴怒吼道:我當然認得你,你就是燒成灰老子也認得你,你不就是那個雞巴頭不老實的家夥嗎?沒錯,一點兒沒錯啊,老子差點兒斃了你,當時就該斃了你!

在老爹將要站起來還沒站起來時,文攻武衛隊員一擁而上,又將他踹倒,他們腳穿反毛皮鞋,爭先恐後地朝老爹的腰和腹部狠狠地踹踢,連續地,每一腳都落在軟肋處,好像隻有這樣才是革命的執行者,那大牌子都給踹碎了。這一回老爹撐不住了,真的撐不住了,絕不是意誌問題,而是承載這意誌的軀體撐不住了。老天爺精心打造的這尊血與肉的組合體,哪能承受得了這般極端暴烈的摧殘?換了誰都撐不住啊。隻聽“唉”的一聲慘叫,老爹抽動了幾下,躺在地上不動了。

參加陪鬥的那些人,神情悲愴,心裏哀歎道:偉哉,上將軍!隨之淚水奪眶而出。

大會的策劃者萬沒料到這世上還有這麼一個頑固不化無可救藥的現反分子,這在全國的大小批鬥會上絕無僅有。

此時,會場上呼聲如潮,幾隻高音大喇叭發出尖銳的呼叫聲:“拉起來,決不讓現反分子裝死,蒙混過關!”“堅決打擊反革命分子的囂張氣焰,趙大峻死有餘辜,不投降就叫他徹底滅亡!”“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趙大峻,再踏上一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誓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無產階級造反精神萬歲!”……數萬人的批鬥大會,呼喊聲是很難協調一致的,往往前一句還沒結束,後一句便插了進來,交織在一起,身臨其境的人根本聽不清喊得是啥玩意兒。

這混亂的呼喊聲沒有一絲的威力,倒是為老爹增加了不少的悲壯色彩。批鬥會沒法開下去了,遊街示眾隻能以後再說。四個戰士按照周代局長的命令,抓住老爹四肢,將老爹拎起來,向停在大門外的卡車一路小跑。老爹個頭大,體重180,那些人的動作很吃力,跑幾步歇下喘喘氣,有20多米幾乎是拖著走的,後廂板“哐”打開,他們“一二三”吆喝著,跟蕩秋千似的,來回蕩悠兩下,將老爹扔進車廂……

今夜無眠了。在警校的一間偏僻的宿舍裏,史可和警校張班長正坐在那兒,他倆為批鬥會上局長所遭受的災難性打擊抹鼻子抹眼淚,桌上的煙灰缸裏煙蒂堆成了小山,空氣中彌漫著熏人的煙霧。

“嘭”的一聲,李娃破門而入,見他倆在發愣,便咆哮道:娘的,舊警就是沒啥大出息?咱剛才去看過位置,局長就關在那小屋裏,警衛裏麵有咱的熟人,再不動手局長恐怕就沒命了,你要是怕事兒,就別管了,咱來辦。

史可感到莫大的恥辱,反擊道:說誰呢?老子啥時候怕過事兒?你小子得瑟吧,別覺著自己根紅苗正,新警裏也不他娘的都是好東西,滾蛋,一邊呆著去。

李娃強硬起來:說誰誰心裏明白,咋樣?

張班長眼見著不舒坦,便挑釁道:李科長啊,這就你的不是了,你咋跟瘋狗似的,逮誰咬誰呢?老子不喜歡練嘴皮子,有能耐單挑。

李娃竄起來吼道:喲嗬,還真有不怕死的噯。老子還真想討教幾招,這年頭誰練了幾下就覺著自己是個人物了。

很少動氣的史可也火了:噯噯,我說有完沒完啊?都啥時候了,還有功夫扯淡?吃飽了撐的,都給我坐下!

正劍拔弩張的兩個人一聽,又一屁股坐下不吭聲了。

史可自告奮勇地說:也沒啥好商量的,你倆還年輕,日子長著哩,我帶幾個人去就結了。

李娃不樂意了:胡話,憑啥你單獨行動?就你能耐大是咋的?

史可說:問題不在這兒,我的想法是,把人給弄出來以後怎麼辦?局長的脾氣大家是知道的,他不會躲起來,反而會臭罵咱們一頓,還有那位警衛現場變節怎麼辦?

張班長態度堅決道:幹脆就我們三個,這他媽的幹的是反革命的活兒,連累誰都是罪過。算啦,就咱仨個,不管將來是好是壞都咱們頂著,誰也別想做孬種。

李娃:這還算個人話。我聽說局長傷得不輕,咱們再不動手,老人家怕是撐不了多久了。

史可沉思片刻,一拍桌子道:就這樣吧,咱們要盡量做得隱蔽些,不過要是哪個兔崽子臨陣倒戈,別客氣,就地解決。如果順利,將來怎麼辦咱們全聽局長的。

當夜星月依舊閃爍。約20分鍾,他們借著夜幕幽靈般地來到關押老爹的地點,那時階級鬥爭已白熱化,言行稍有不軌,就有可能遭到滅頂之災,不謹慎不行啊。警衛是李娃多年的小老弟,人爽氣,就喝李娃這一壺。既然有交情就得嚐嚐苦肉計,讓他出點血,省得留下後遺症。李娃交給他一小瓶雲南白藥,沒和他說上幾句,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擊暈在地,又照他口鼻處踹了幾腳。事後從行動的實際效果看,這警衛貢獻不大,算是白挨了幾腳,因為老爹寧死不肯撤出,史可他們深夜劫獄無功而返。

這是一處極有模樣的院落,據說早先是當地的一戶大財主蓋的,前後十九間半大瓦房,建有庭院樓閣,打土豪分田地時統統充公變為集體用房。關於趙大峻的關押地點,周代局長和杜組長曾有過一次小小的爭執。杜組長認為應該關押在看守所,看管條件現成的,關鍵便於群眾進行批鬥。而周代局長則與此相反,他太了解老爹的為人了,這個局的許多處分局長甚至包括科所隊長都是他戰爭時期的老部下,在生死中結下的友情不是一句“劃清界限”能拆開的,弄得不好看守所成了避難所,讓反革命落個逍遙自在。僅憑這點,老爹就不能被關押在本市的任何一家看守所,而是應該把他關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周代局長的想法無可辯駁,既然如此,也沒必要爭論了,就另找個地兒吧。於是就選中了大院西北角的那半間堆放雜物房,與茅房一牆之隔,充斥著糞尿發酵後的惡臭味。據說,當時一眼就看中那半間房,就是為了讓老爹臭不可聞。就連當地的村民也沒想到,這個被遺忘的角落裏竟然關押著他們仰慕的公安局長。

老爹一直處於昏迷中,躺在一塊用幾片石頭墊著的光木板上,沒有床單被子,皎潔的月光從掛滿蜘蛛網的窗口灑進來,將他和屋裏的色彩照得慘白,一點兒沒有李白那啥“窗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般的詩意。老爹覺得有人在給自己擦臉,耳旁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喊:局長,局長,您醒醒呀。

和那年差點兒凍死在大別山裏的感覺一樣一樣,眼前的景物漸漸清晰了,隱隱約約聞到一股酒精的味道,又清晰了一些,他發現是他們幾個,史可他們在一旁直抹眼淚。老爹馬上意識到了啥,冷冷地問:你們咋進來的?

李娃用紗布邊給老爹擦拭邊回答:局長,這下好了,您醒過來了。局長,您放心,我們沒傷害誰,隻是略施了一下苦肉計,估計那個家夥至少要睡上一個時辰,沒人會知道咱們的行動。李娃看看紗布,上麵滿是血漬和血塊。

老爹費力地歎口氣:你們幾個實在膽大包天,到底還是闖進來了……別擦了,你們想過沒有,事情一旦敗露,你們將會成為新生的反革命分子,你們惹下的可是殺身之禍啊。

李娃和張班長安慰道:局長,幹我們這行的都認為,死和睡覺一回事兒,不足為奇……反正沒好日子,死了倒也解脫了。

老爹痛苦地閉上眼睛吩咐道:都走吧。

史可解釋道:局長,局長,我們是來救你的呀,我們都商量好了,先把您給弄出去,等治好了傷,我們就送您回大別山打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