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1 / 3)

老爹布置完任務,又累又乏,躺在長條凳上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恍惚間妻子那美麗的臉蛋漸漸浮現在眼前,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兩人之間似乎總隔著一層薄薄的白紗,既朦朧又遙遠。妻子那玉質般細膩和溫暖的肌膚使老爹全身充滿了無法歇息的激情,猶如一艘鼓滿風的帆船,妻子如嬌似嗔,呢喃細語,柔情似水。老爹沉浸在溫馨的夢幻中,仿佛沉入了愛的海洋。老爹撫摸著妻子的臉蛋,問她啥時候給他生個大胖小子……

“咚,咚”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將老爹從美好的迷糊中驚醒過來。他一骨碌翻身下來,定睛一看是筱雨急匆匆地走了進來,他大失所望。

政委循聲進來,倒是挺熱心:坐坐坐,大記者今天前來準有好事吧?

老爹睡眼惺忪不太好意思,撓頭弄眼的。

筱雨風姿卓越,用時髦話說,是個美女記者,但她的名氣不是來自漂亮的外表。她出生在江南水鄉的一個書香門第,早先入杭州法政學校學習,畢業後考入京城中央大學政治係,又自修了中文速記,為日後步入記者生涯打下了厚實的底子。抗戰爆發後,她成為國民政府中央社的一名見習記者,親眼目睹了抗日將士奮勇殺敵全過程,寫過無數篇戰地報道,如台兒莊保衛戰的壯烈、百團大戰的凱歌、緬甸遠征軍的悲壯的新聞都出自她的筆下。台兒莊保衛戰間隙,她奉命前去采訪,帶著煙酒和自己蒸的饅頭乘美式小吉普來到台兒莊。一路上,筱雨親眼看見了台兒莊被日軍炸成了一片廢墟,遍地瓦礫的戰場上屍體橫七豎八的躺著,完全分不清是敵是我。她的慰問和采訪感動了守軍孫連仲所部,激發起“誓與陣地共存亡”的堅強決心。憑借卓越成績,她很快成為中央社首席記者,是民國首府新聞圈不可小覷的人物。別看她弱女子一個,卻有男兒血一般的正義感,文章是非分明,筆鋒犀利。國民黨撤出大陸後,她沒跟著走,留下來,想看一看共產黨是如何打掃戰場,收拾這千瘡百孔的城市的。

政委鄭重地對筱雨說:筱雨記者,咱代表全局幹警向新聞界的女同胞表示衷心的感謝,你們的每一篇報道都是咱們的精神食糧,咱們一定倍加……

老爹不耐煩地打斷政委的話:行啦行啦,我說政委,你咋總重複那些套話呢,咱都能背下來啦,後麵的肯定是決不辜負新聞界對咱們的支持和期望,是不是?你們這些文人呀,就是矯情。

政委頓時被弄得不好意思,撓撓頭:是呀,是呀,要不怎說知識分子要和工農群眾相結合呢。老趙,你真的記得咱每次都在重複昨天的故事?

沒錯,連標點符號都一模一樣,別說人家大記者,咱都膩歪了。其實把話說實沉了有啥關係?筱雨記者,你們他娘……女士習字寫文章,咱爺們兒抓壞蛋破大案,就誰也別跟誰客氣啦,革命分工不同嘛,有啥事兒,隻管言一聲,咱能辦的就辦,沒法兒辦的變著法兒也要辦,這話多實沉,他娘……筱雨記者,是不是?老爹總是差點兒說破了嘴,幸虧“娘”字聲短音低被狡猾地掩飾掉了。

筱雨記者笑嘻嘻地用蘇南普通話說:這話我愛聽,革命不分先後,都是一家人嘛,客氣什麼。處長講啦,有事隻管說,能辦的辦,沒法兒辦的變著法也要辦,是嗎?

老爹咧著大嘴說:那當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筱雨緊追不舍:那好,這是你講的,上次采訪你為什麼不讓去?抓罪犯人人有份,憑什麼拒絕我?這不是看不起婦女是什麼?

老爹沒想到筱雨盯著不放,搪塞道:噢,哪能看不起婦女呢,隻是擔心那個啥,特務沒抓著倒把小姐給傷嘍,咱於心不忍啊,這麼地吧,下次破案,材料第一個給你……女人就是女人,抓罪犯是男人的事兒,女人就不用去了。

筱雨不高興地說:什麼話呀?說你歧視婦女你還不在狡辯,還大丈夫呢?連個婦道人家都不如。

政委幸災樂禍地笑道:本來隻想忽悠一下,被抓住把柄了吧?他轉而又說:筱雨同誌,戰場上有隨軍記者,按照慣例,這麼著吧,就聘你為隨警記者……咱代表全體幹警,熱烈歡迎你加入警隊。

筱雨轉過臉來,喜形於色問:此話當真?

政委點點頭:嘖,這還會唬人?

老爹歎了口氣:凡事兒就怕有內鬼呀。

筱雨記者興高采烈地出了門。

老爹見筱雨走遠了,回過頭來說:你小子賊眉鼠眼的不是個東西,是不是有了非分之心啊?

扯蛋!咱可不想落個重婚名,回家挨媳婦的嗑。政委低頭仔細看收容計劃。

那你得瑟啥?

咋的?政委舉起拳頭要擂老爹。

老爹身子一讓,嚴肅道:哎,咱可告訴你呀,君子動口不動手啊……

劉光軍當過“禦林軍”少校團副。說起參軍入伍扛槍打仗,也是一肚子的深仇大恨。那年,鬼子攻入南京城,大批日本商人隨軍湧入,掠奪中國人財產,鵲巢鳩占,霸占市中心一帶已人去樓空的住房和店鋪,掛出漢日文字招牌,隨後一個日人商業特區很快形成。

劉光軍那時高中剛畢業。他父輩開有幾爿商鋪,算個殷實人家,生意最紅火的景湖飯莊就坐落在中山大道上。全家避難回城後,發現飯莊被小鬼子給占了,父親老劉頭去找小鬼子論理,去時也沒掂量自己是個啥,人家有刺刀護著,你一個亡國奴會有好果子吃?結果理兒沒討著,卻被鬼子打個半死,回到家裏沒幾日,便含恨咽了氣。

國恥家仇,迫使他棄商從戎,加入了國民黨74軍。這可是老蔣的嫡係,人稱禦林軍。劉光軍所在三營在一次阻擊戰中,一以當百,硬是頂住鬼子一個團一整天的攻擊,肉博戰更是讓小鬼子膽顫心驚!勝利喜悅自然華蓋全營,不幸的是晚上遭到日軍飛機的偷襲,全營官兵隻生還10人,劉光軍是其中之一。抗戰八年,他屢見戰功,到抗戰結束時已官至少校團副。小日本投降後,團座竭力挽留這位前程似景的小夥子,他卻說:打外人可以,自己打自己不幹!一句話把團長噎得背過氣去。

劉光軍解甲歸田,回到城裏娶了個秀蘭做老婆,生有一雙兒女,從民國政府領回自己的房產,重操舊業。這小子傳承了祖上的基因,腦瓜兒比排兵布陣那會兒更好使,沒多久便把生意做得紅紅火火,享譽整個特區。

沒想到老蔣垮台來得太快,再次把命運的選擇擺在了他的眼前。秀蘭曾幾次跟他商量是不是舉家遷移,找一個能安身的小地方,他沒同意。國民黨走了,共產黨來了,咱沒幹虧心事就不拍鬼敲門。公安局搞散兵遊勇大收容,他二話沒說,那天早晨第一個走進了收容站,請求登記在冊。

史可親自接待了他,在仔細詢問和了解情況後,又向他宣講了有關政策和今後應當注意的問題,便讓他回去該幹啥幹啥。始料不及的劉光軍心頭一陣狂喜,共產黨不計前嫌親民政策又實在,以後全家老小的日子有盼頭了。

劉光軍從此開始了平靜的新生活,國民黨腐敗官僚階層全跑了,胡吃海喝的自然也就沒了。而老百姓從兵荒馬亂中剛脫離苦海,可畢竟還沒有富裕起來。於是,他憑借自己的靈活經營之道,換掉原有招牌,挖掘古都金陵風味,改大菜為小吃,前廳後場忙得不亦樂乎,人氣漸漸旺盛起來。然而世事難料,興許樹大招風,鬼不敲門人敲門,劉家的平靜生活沒多久便被打破了。

一天午夜,飯莊正準備熄燈打烊,來了兩個30歲左右的男人,臉色黢黑,衣衫襤褸,一副喪魂落魄的神情,請求見一見昔日的老戰友。

劉光軍聞訊趕來,上下打量,認不出來兩位是何人。還是後來,兩人扒掉衣服,他才回憶起來。肚皮上有個窟窿的叫獅子鼻,右肩上有道深深砍痕的叫朝天鼻,傷疤是和小鬼子肉搏時留下的。辨明了身份,仨人相擁而泣。那次鬼子偷襲,三個人能死裏逃生就已經是萬幸,而能在京城再次相會更是今生今世萬幸中的大幸。

其實兩位鼻子已能夠驗明正身,隻是冷不丁讓劉光軍沒法注意。獅子鼻長著一隻形似非洲獅的鼻子,沒有鼻梁,鼻翼很寬,呈等腰三角形,充滿了霸氣。朝天鼻則不同,鼻子肉多而肥大,鼻孔往上翻,就跟近親狐猴似的,按老人的說法是苦命相。三人的鼻子就屬劉光軍最帥氣,鼻梁挺拔棱角分明,一副希臘人風格,自詡希臘鼻。三人因鼻子得名,時間長了真名沒人叫了,直至最後又因鼻子而結緣。劉光軍一激動,馬上叫夥計擺上酒和菜,弟兄仨好好喝幾盅。

酒逢知己,沒過幾巡,話匣便打開了。

朝天鼻先開口,奉承道:還是希臘鼻腦瓜好使,我當初要是聽大哥的,就不會落到今天這地步了。

劉光軍感慨萬千:你小子就會拍馬屁,我也沒什麼先知先覺,當時就是想回家,既然已經報仇雪恨,再打下去就沒意思了。

獅子鼻一臉的羨慕神色:大哥您幸虧走了,要不然孟良崮一戰還不知是死是活呢。

朝天鼻接過話茬,歎口氣:你知道,抗戰結束後,74軍被委員長縮編為整編74師,就是換個行頭啥都沒變,要說變也隻能是士氣沒了。打鬼子那會兒,全軍上下同仇敵愾奮勇殺敵,立下赫赫戰功,榮獲國民政府第一號武功狀和最高榮譽“飛虎旗”,被譽為“抗日鐵軍”,到了和共軍作戰的時候,也不知怎的,部隊竟連戰鬥意誌也沒了,仗越打越稀拉,加上張靈甫宿敵83師師長李天霞見死不救,結果被陳粟所部聚殲於山東孟良崮境內。

獅子鼻慘兮兮地說:希臘鼻,慘啊!那天晚上,我和朝天鼻要不是溜得快,恐怕咱兄弟隻能陰曹地府那兒相聚了。

劉光軍舉杯,想了想說:先敬二位,來,幹!他把酒一口幹盡,爽氣地又說:既然各位鼻子能活著相見,說明緣分未盡,日後若有事兒需要我希臘鼻幫忙的,我當會盡力。

他倆登門要的就是這話。還是朝天鼻會來事兒,他幹盡杯中酒,抹一把嘴唇,噗通一下跪在劉光軍麵前,抱拳乞求道:希臘鼻大哥,說實話,今天就是奔你來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