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的何雲卿,又混得隻剩一把駁殼槍了。
組織上本來要派他出國去學軍事,可他漢字都才學會簽名,看見書就攢著當手紙,哪有心思去上洋學堂。他幾乎沒加考慮就決定,還是回老家扯旗放炮拉杆子過癮。
這個世界,業分仕農工商,人分三教九流,原本就有一種人天生便是吃江湖飯的。這碗飯,講的就是平地摳餅對麵拿賊,也算是老祖宗留下的一路活法。處在治世。
他們就穿州過府,幹藝乞食。放在亂世,便不免揭竿嘯聚,作浪興風。何雲卿大抵還在十歲時,就已經自命為江湖中人了。這一路趟下來,二十幾年過去,他已經殺人八千,自損一萬,朝廷裏封過軍長,江湖中則早就繼承父親的衣缽,成了湘鄂西一帶袍哥組織的龍頭大爺。
他和那些在湘贛起義中被打垮的其他將領不一樣,他乃草根出身,早在被程潛招安之前,就已經在湘鄂川黔四省道上揚名立萬打下地盤了。別說袍子下還揣著火器,就算還是幾麵白刃,他隻要回到故地來,依舊一腳可以跺出一口井來。
人一回老家舊路,先自多了幾分底氣。且莫說這回他來鄂西要拜訪的主兒,原是這裏威鎮八方的豪強,星鬥山的舵把子—一跛豪。
跛豪和他,都曾是清末民初這四省邊區的馬販,在袍哥幫中,也同字輩。那年他們同去雲陽販私鹽,偏碰上大雨不絕長江發水,鹽都化成了鹹湯,竟是蝕了血本。何爺膽大,撮合著跛豪一起去偷一大戶的馬匹,結果卻與洪幫結下梁子。人家在地麵上丟不起這個份兒,一路追殺,全靠跛豪射得一手好藥箭,兩位爺才得全身而退。
後來何爺舉事,先結拜了八位兄弟,號稱“八義團”,踱豪就占著其中七爺的位子。衝鹽局殺稅警,奪那幾十條毛瑟槍,跛豪也都躬逢其盛。何爺是草莽中的龍鳳人物,並不甘於稱雄山澤,一聽說湘人蔡鍔在雲南誓師,他那會兒還真不清晰帝國和共和的區別,也在湘西小城,打出了護國討袁的軍旗。其實帳下總共不過百十條槍,其中還有一半是從槍口上裝藥的。跛豪對國家事向來無甚鳥興趣,他還是帶著鄂西兄弟打道回府,繼續做他的山大王去了。
江湖上雖然講究有難同當,但何爺為人大氣,並不勉強兄弟。再說此次舉義雖然是挑戰洪憲朝廷,然而各省紛自獨立,南北對峙,鹿死誰手猶未可定。成敗榮辱一念間,他如混得個出將封疆,何愁這些故舊不風隨景從。萬一時運不濟,地麵上一脈未絕,他還可以亡命江湖。再圖東山。
人世間的榮枯窮達仿佛真有天命。何爺扯旗未久,就被程潛將軍看中,收編了他這支雜牌民軍。以後又一路北伐,屢戰皆勝,打到武漢時,他已然官居國民革命軍的主將。他的戰功和江湖地位,都使得國共兩黨皆想跟他結交。偏偏他向來不懂政治和主義,隻認朋友義氣,共方派來和他喝酒論交的又是極會為人處世的鄒公;兩位掄碗大幹,幾番醉過,自然成了割頭換頸的兄弟。到了寧漢合流國共分裂時,鄒公一聲召喚,他便帶著一軍人馬開到贛中,打響了暴動的第一槍。
但這次宣戰畢竟隻是倉促行事,並無長遠計劃,很快義軍便被反應過來的國軍打散。何爺率部一路突圍打到潮汕,終於不敵,隻好隻身跑到香港,輾轉來到上海才重新和組織接上頭。一番審時度勢,他覺得亂世英雄起四方,出國不如還鄉。以他的聲名舊威,不愁打不出一片天地,他就是這麼個敢賭不服輸的爺。就這樣,他又大搖大擺地打馬來到了鄂西地界。
梨川縣乃鄂西邊陲的要塞,東連湘西,南下酉水,西通萬州。相傳上古蠻王巴蔓子為抵抗蜀軍,曾向楚國借兵並許以土地相謝。後戰勝,楚使索城,巴蔓子謂:國土不可私割,然個人食言,當以頭顱謝罪。遂自刎。楚王感動退兵,並命厚葬巴蔓子頭顱於此都亭山。
迄今這個古鎮還是巴人後裔居多,民風驍勇,不失先祖烈性。自古這裏又是人川平亂的要道,曆朝曆代的君主,都隻能在此設土司自治。雍正以後,強行改土歸流,這裏才有了外來的流官,但基本還是采取輕徭薄賦的辦法以免激起民變。
但畢竟山深林密,天高皇帝遠,一旦災年頻仍民不聊生,往往便有揭竿而起占山為王的強人出世。有清以來,這裏從天地會,白蓮教,一貫道,神兵到複興會,哥老會,黨社運動就沒斷過。任何政府都把這裏視為匪患的重災區,時剿時撫,終歸是鞭長莫及。同樣,所有江湖行幫和政治社團,也必然將此地當做藏身播火的窩點。進則北望中原窺視神器,退則轉戰山林龍潛大野。因而,這裏的古老官道上,熙熙攘攘的往來客中,你還真不知道奔忙著多少胸懷利器的異日英雄。
湘西一別,何爺隻聽說跛豪帶著一彪人馬回到鄂西,端過一個縣城,後來又被吳佩孚的直係軍打進山裏,就再無消息。他知道這位七爺野性難馴,肯定還在江湖行走刀頭舔血,要找到他並非難事。
這一帶地麵都是他當年賣馬販鹽踩熟了的老路,雖然十幾年久違,想必還有些故舊袍澤,能牽出往日情麵。天下袍哥是一家,憑他的湘西龍頭輩分,以及對幫內規矩和海底切口的熟稔,他走到哪裏也能找到供飯的主兒。
他先在街上一晃,從那些坊肆樓棧中,立馬看出一家喚做“哥來客棧”的旅舍,是江湖人物的行腳處。他車身進店,先揀了個當窗的座子占下,不緊不慢地掏出煙鬥,開始燃起一團氤氳火氣。店堂裏散坐著一些茶客,似乎皆是尋常往來的熟人,吃茶聊天,打尖小酌,角落的竹躺椅上還有吞雲吐霧的大煙客。
他看得出來,雖然大家佯裝自說自話,但還是注意到了他的煙鬥——在這個年代的這個小鎮,玩這種洋玩意兒的畢竟還少。他一生好的就是這一口,更喜歡占風氣之先玩個時髦,此刻,他還真的感謝伯自仁兄送他的這件法國貨。
店主是個年輕人,表麵的熱情卑微中自有一種不卑不亢的分寸。打小就習慣了的迎來送往,已經把他磨成了一個江湖老客。他打眼一望,就知道新來的這位客官,隱然自帶一種貴氣。他拎壺執杯過來,熱情地招呼:這位大爺稀客,先喝杯熱茶。
喔,再加四個茶杯。
店主心下有點明白,又補問一句:喔,還有朋友?何爺懶得答他,隻乜了他一眼,他就趕快跑去拿來了。一鍋煙抽完,何爺才開始將五個杯子注茶。他注茶的動作和程序皆有講究,店內已然有幾個內行暗自打量著。茶注滿,他又漫不經心地把杯子在桌上擺出一個投石問路的譜式,然後閉目養神等著。他相信座中定有子弟,會來接他的茬。
他這行的是袍哥的禮數。話說袍哥,原本叫哥老會,是清朝初年在四川興起的秘密社團。那時因張獻忠在四川殺人太多,朝廷強迫湖廣填四川,造成一場空前的大移民運動。許多人家搬去後,卻沒有土地可耕,成為社會閑散人等,便隻好練拳玩刀,抱團操江湖,人稱咕嚕子。恰好鄭成功在台灣堅持抗清複明,他派陳近南人川聯絡各路豪傑共同舉事,於雅安首開精忠山,整合咕嚕子,改稱哥老會,又叫漢留,習稱袍哥。
袍哥組織在有了反清的政治訴求後,為了安全,設計了一整套規矩製度,幫內喚做“海底”。傳說是陳近南從台灣帶來的密件,因登陸時碰到清兵盤查,便丟到海裏。
後被漁民撈出,又由弟兄購回,遂一直在幫內秘密流傳。其中戒律分為紅十條黑十條,組織分為內八堂外八堂。又按仁義禮智信分為五個堂口,仁字堂多屬官紳,義字堂多為商賈,禮字堂專屬兵匪,智字堂聚集農工,信字堂則收留遊民乞丐藝人等。
袍哥講究有飯同吃有難同當,在一個沒有安全感的社會,很快在南方數省傳開,各地都有了香堂碼頭,為首的叫龍頭大爺,又名舵把子。入會要有幫內兄弟介紹擔保,開香堂喝血酒行禮儀。誰要是欺師叛教,絕對逃不出管事五爺的三刀六洞。
何爺久不在江湖行走,但這些拜碼頭的規矩卻是嫻熟的。他此刻擺的這個茶壺茶杯的樣式,就是嚴格按袍哥的海底要求,在這裏尋找同道的。
何爺一邊聽著旁邊幾個人扯白,一邊拿眼覷著四圍的環境。他發現已經有幾個茶客在觀察他的茶陣,店主對個小廝耳語了兩句,那廝就跑了出去。
六斤,聽說你撿了個媳婦,漂亮得很,啥時圓房請個客嘛?有客在調侃店主。
店主咧嘴笑道莫說起,也是沒得法。都是上街冉姨娘非要做的中,說是沙坡向馬客的幺姑娘,她媽死的早,去年他老漢出門趕馬,又遇了匪。才十多歲遭孽,沒得人管,冉姨娘非要說給我。隻好先養起再說。
譚六斤,你龜兒莫得了便宜唱雅調。再過兩年,老子來把幺妹收回去,看你肯不肯給。門外進來一個精神矍鑠的小老頭,大聲大氣地佯罵,手上還牽著一個一歲多的女娃娃。
多數人聞聲皆起身唱喏喲,冉大爺,您也來了。店主譚六斤急忙引座,打起哈哈說道說起耍的,等殺了年豬,我還要去給姨娘送火腿呢。這是幺姑嘛,長恁麼乖了,來,坐,要吃點啥子?店主向冉爺丟了個眼色,冉爺牽起娃娃就走到何爺的桌邊徑自坐下,堂上頓時安靜下來。他打量了一眼茶陣,再抬頭看看何爺氣定神閑的樣子,先自多了幾分肅然。他翹起三根指頭將茶陣換了個燃香迎客的譜式,開始用切口盤底。
兩人一番對話,各自雙手一拱道聲失敬失敬,仿佛老友重逢般哈哈大笑起來。冉爺回頭叫道,譚幺師,備酒飯,老夫撿場了。
冉爺乃本地袍哥仁字堂的掌旗大哥,年輕時在重慶萬州一線跑灘就開始嗨袍,所以班輩很高,論起來,跟何爺竟是同輩。他中年洗手還鄉,做起了藥材行,實際暗中操控著這一片的鴉片買賣。民國不禁江湖幫會,所以他在這一方是大開香堂廣收弟子,官麵上還兼著州府的參議員。他在本鎮,可謂是一言九鼎的人物。無論官私糾紛,到碼頭上吃講茶,隻要請得冉爺到場,就沒有擱不平的事。
他是見多識廣的老江湖,一見何爺就心知這不是一個尋常人物,否則譚幺師也不會專門派人請他出場。茶館本來就是各地袍哥碼頭的公口,天天往來的都是跑灘的子弟,能驚動冉爺的一年也沒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