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時,附近的長老們決定為我辦一場“恩戈馬”。
這些長老級別的“恩戈馬”在過去曾有重要功能,但現在已經很少舉辦了,我在非洲期間一次也沒見過。我應該能親見一次,因為基庫尤人自己非常尊重這個。長老舞會放在農場表演是一種榮耀,我的人在舉辦之日前很久就開始談論它了。
即使是一向看不起土著“恩戈馬”的法拉,這次也被老人們的決定感動。“這些人很老了,夫人,”他說,“非常非常老。”
我好奇地聽到年輕的基庫尤雄獅們談論即將到來的長老舞會表演,誠惶誠恐。
關於這種“恩戈馬”,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它們是被政府禁止的。禁止的原因我不清楚。
基庫尤人自己一定清楚這個禁令,但他們決定忽略它。他們要麼推斷在這種多事之秋,和平年代不能做的事現在都能做了;要麼就是舞蹈挑起了強烈情緒,讓他們真的忘了這件事。他們甚至不打算保守“恩戈馬”的秘密。
長老舞者亮相農場是一幕極其罕見的莊嚴景象。大概有一百號人,全部同時到達,他們一定是在我家不遠處什麼地方先集合好的。年老的土著男人很怕冷,常常把自己裹在毛皮和毯子裏,但此刻他們都赤身裸體,好像在嚴肅地述說真實的可畏。他們的服飾和戰鬥彩繪都穿戴謹慎,但有幾個人在滄桑的光頭上戴了巨大的黑鷹羽毛頭飾,你在年輕舞者的頭上也見到過。他們不需要其他裝飾品,本身就已讓人永生難忘。他們不像歐洲大舞廳裏的遲暮美人那樣,拚了命地假裝青春,對他們自己和所有觀眾來說,這場舞蹈的全部精髓和分量就在於表演者的年邁。他們在身上畫了奇特的標記,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標記,條狀白堊圖形沿著他們走樣的肢體一路畫下,好像是赤裸裸的真實在強調皮膚下脆弱的硬骨頭。他們以緩慢前進的隊伍拉開序幕,動作是那麼奇怪,讓我好奇到底會看到什麼樣的舞蹈。
我站著看他們時,一種曾經控製過我的幻想再次出現:不是我要離開,我自己的力量不足以讓我離開非洲,而是這個國家在緩慢莊重地從我生命中抽離,就像大海潮退。正經過這裏的列隊—他們曾經是昨日和舊時那些強壯柔軟的年輕舞者,他們在我眼前凋零,正永久地消失。他們在用自己的方式平緩地進行著舞會,大家在我身邊,我也在大家身邊,彼此心滿意足。
老人們沒有說話,即使自己人之間也沒有說,他們在為接下來的功夫蓄力。
就在舞者已經排好隊列準備跳舞時,一個內羅畢民兵帶著一封給我的信抵達我家,說不允許舉辦“恩戈馬”。
我沒回過神來,因為在我看來完全是想不到的事,我不得不把信從頭到尾讀上兩三遍。送信來的民兵都被他自己攪局的這場重要表演震撼到了,他沒有對長老或我的仆人們開口說話,也沒有民兵們以往那種趾高氣昂或大搖大擺的姿態—民兵們常喜歡對其他土著炫耀自己的絕對權力。
我在非洲生活的全部歲月裏,沒有經受過比此時更苦澀的時刻。我從不知道在麵對遭遇時,我的心可以如此狂風大作,我甚至沒有想要說話的欲望:語言的虛無向我顯現出來。
老基庫尤人站在那裏像一群老綿羊,皺巴眼皮下的眼睛全部鎖定在我的臉上。他們無法轉眼間就放棄自己一心所向的東西,有些人的腿開始微微抽搐。他們是來跳舞的,必須跳舞。最後我告訴他們,我們的“恩戈馬”取消。
我知道,他們腦中對這則消息有另一種見解,但究竟是什麼,我無從知曉。可能他們馬上意識到,“恩戈馬”被徹底取消的原因是舞蹈沒有觀眾了,因為我已經不存在了;也可能他們想,其實“恩戈馬”已經舉辦了,一場無與倫比的“恩戈馬”,它的力量使得其他一切都變得無用,當它結束時,一切也都結束了。
草坪上一隻小土狗找準了這萬籟俱寂的機會,開始大聲狂吠,回聲響徹我的頭腦:
……小狗和所有的一切,
“小崔”,“小白”和“甜心”,看啊,它們都在朝我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