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報告文學的記述要準確、生動,生動也許不必追求,隻要記憶準確就能生動。如果虛構,寫狗的文學傑作多得不計其數,最好的就是傑克·倫敦的《荒野的呼喚》,那是一部不朽的作品。
喜歡歌劇/迷於中國古典文學
我特別喜歡歌劇。最早一次看歌劇是在德國的漢堡,它給我帶來的激動沒法形容。後來在美國看了音樂劇,《貓》《西貢小姐》這樣的劇目,記得當時還下著雨,要排長隊買票。無論在哪裏,一有機會就會去看歌劇之類。因為特別喜歡這種藝術形式,後來甚至想過寫一部。盡管歌劇更多的屬於音樂家。
我心裏的歌劇角色很多,交集了知識分子、公務員、農民,土地、城市,各種元素都有。就像百老彙演出的歌劇一樣,直升機也能飛到舞台上。西方的歌劇舞台是實物解剖的原理,特別講求“真”和“實”,這和東方寫意手法有所不同。
劇本、小說、詩歌、散文、報告文學,這些在年輕時都試著寫過。沒有寫過影視劇本。用傳統的說法,我寫的是“雅”藝術,其他不太專心。
隨著年齡的增長,中國古典文學讀得越來越多,一遍遍不厭其煩。像屈原、蘇東坡、李白、杜甫讀得特別多。讀得同樣多的還有十九世紀前後的那些世界名著。現代和當代的國外作家,我讀的或許少一些。
在這個時代,我覺得要多讀中國的古典文學,特別是詩歌和散文。
作品的時代背景/“白馬非馬”
我的作品大部分篇幅寫的還是當下。中國剛開放時的那種環境,那種狀態,都寫到了。比如《你在高原》寫了一百年的曆史,其中絕大部分內容反映的仍然是時下,是現在人的種種感觸和生活情狀。但是作家寫當下,不能僅僅著眼於這個局部。因為生活就像一條河流,總有個源頭。隻寫眼前,沒有追溯源頭,這條河流就不完整。而且當下這個浪頭為什麼如此猛烈,要知道答案,就要訪問它的源頭。
也可能是經曆的緣故,人上了年紀,思維總要上下縱橫地去求索。這樣形成的作品,一些年輕的讀者剛開始看可能有些困難,但是最終他們還是會理解。
當下的商業化、城市化、全球化,人的各種欲望被無限度地、一再地放大了,自然環境就越來越差了。我憂心於這些,寫了很多這方麵的作品。但不能說這就是“環保文學”,這樣界定就太簡單了。評論家可以那樣概括,評論家可以進行量化、理論化,但作家自己不能,作家寫的是人,是人性人生,各自表達了個人的精神力道。作家不會考慮一些題材上的分類。有人把文學分成了“兒童文學”“軍事文學”“海洋文學”“環保文學”,這對於寫作者來說一點好處都沒有。對於寫作者來說,文學就是文學,“白馬非馬”,所有分類的“文學”都不是文學。用題材將文學的肌體割裂,就不是一個真正的作家了。作家的思維,他對生命的感受,在他的內心世界裏應該是完整的、渾然一體的。
書院的由來/以卵擊石
一開始有幾所大學倡議建一個現代書院,讓它有別於大學的教育。因為大學就好像一個工廠成批生產似的培養學生,有自己的優勢,也有自己的弱點。書院是一種個性教育、偏重於一個方麵的教育,這在今天就顯得非常必要了。這種想法很好,但是實踐起來非常困難。我在大家的鼓動下,在一種“理想”的鼓舞下,就嚐試著參與了這件事情。它現在還在路上走著,還在發展,雖然並不完美。但是為它付出也是值得的。我前麵說過,中華傳統文化的河流正在幹涸,滲到了地下。建設書院就是一場奮力挖掘,隻想挖出一條河流來。
每個人為理想做點好的事都有點“以卵擊石”的味道,比如古希臘神話中的那個大力士,不停地把滾下山的石頭推上去,結果還是滾下來,他就再推上去。有些人的一生也不過如此吧。
書院運作的困難很多,比如離了錢辦不成事,可是為了錢去工作又沒有意思。書院成了省裏的一個學術基地,同時也是當地的一個文化部門,被納入了正常的管理。我不願把書院當成平常的文化單位去對待,所以要花費時間和精力讓書院保持獨立的精神,因為那是成立之初的想法,這個不能變。要繼承中國古代書院的傳統,發掘和繼承中國傳統中最美好的東西。這一點一定要做下去,盡我們最大的力量去做。
書院建立到現在有七八年了,做了很多的事情,做得還算好。這跟原來的預想也差不多,當時就知道會有許許多多困難,但還是去做。常常有人問起書院的未來,它能否長久持續地發展下去,和原來那個美好的願望是否一致……我看一切既取決於努力,也有時運的關係。
很長的詩《鬆林》/一本越寫越長的書
我寫的詩常常很長,也許是能力不夠,煉不出一些出色的短章。但我也不讚成將詩無限地壓縮、越短越好。寫長詩《鬆林》時,正要找個地方辦萬鬆浦書院,我看好了一個環境,和朋友們一起去了,抬眼看到的就是一片兩萬六千多畝的鬆林,無邊無際。鬆樹上挺立的鬆針有點像無線電發送器的天線,往上張開,像在接受上蒼的信號……有了這個意象,接下去就想了很多。
《鬆林》讓我想到了一個巨大的悲劇、一個神話,我覺得這是與上蒼有關的,它背後肯定有很多的故事。為什麼會有這麼大一片鬆林?鬆林下麵埋藏了什麼?無數鬆針仰向天空,它正在接收什麼?
我在鬆林裏想到了人的悲劇,人生的不易,愛情、痛苦、命運,都和這片無邊無際的植物連到了一起,引發了無盡的感慨和激動。那種神秘的東西控製和牽引著我,很短的語言、文字、詩行,已經不足以表達也無法表達了。我感受到的這一切太複雜了。
這和我的散文《融入野地》的情形類似。那是我大病一場之後在病床上寫的。人在大病初愈之後思考的問題和平時不太一樣。以前比較年輕氣盛,身體支持了這種“氣盛”。那時雖然不能說目中無人,但還是難免孤傲。病痛,年紀增長,諸多因素讓人反省以往,想的多了。一個人在這種狀態下會發現很多事情比原先考慮的要複雜十倍。隨著年齡的更加增長,人會變得緩慢、多思、和藹、謙遜、穩重,變得像一個老好人一樣,往那個方向走了。
以前體重隻有一百二十多斤,靈活卻不穩重。體重變了,性格變了,步子遲緩了,但是更能忍耐了,就像一本越寫越長的書。
(2010年3月17日,小標題為整理時所加)
太多的不安和喜悅
(代後記)
會議開到這會兒,就到了被討論者致辭答謝的時候了。不過我想,自己按程序說一番感謝的話,還不足以表達我此刻的心情。大家到了年底,各自有多少事情要做,用膠東的一個說法,即各位都是“一等一的大忙人”,來參加會議實在太不容易了。最好的感謝,還是說說心裏話吧。
我從很早就開始寫作,摯愛文學,不可救藥和沒有來由地愛著,愛得很深。以前我也說受過哪些影響走上了文學之路等,但知道那是找個他人可以理解的話頭而已,實際上更多的是沒有來由地愛著。從1975年就開始發表作品,到現在已經寫了快四十年,累計發表字數到了一千三百多萬字,還不算練筆的幾百萬字。
仍然由於特別愛文學,對與之關連一起的事物就要求格外高、格外嚴,有放不下的牽掛。我自己缺點和弱點很多,卻對人性、社會、人與人的關係、自然環境、道德狀況,要求很高,甚至還有點苛刻。對黑暗的東西不能容忍。我在許多時候是憂慮和不滿的,有時竟然非常憤怒。情緒激烈時,表達上常常是衝動的。同時也深深地熱愛著一些事物,對自然,對友誼,對各種美,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柔情。因為童年的艱辛,我特別不會忘記並且一直感激著來自他人的善意和幫助。
最近因為要編輯虛構作品之外的文字,這才仔細統計了一下,發現竟然積下了四百多萬字的散文及其他言說類文字。這個字數太大了一些,讓我覺得十分突兀甚至不安。發現自己說得太多,這並不好。從一般規律上看,一個從事虛構的作家,最聰明的做法是少說一點,因為說得多了,一方麵會莫名地得罪人,另一方麵自己作品可詮釋的餘地就越來越少了,整個作家也就變“小”了。形象總是大的、多解的,作家自己說多了,就會局限解釋的空間。
那會兒一度想改變這個狀況,就是以後盡可能地少寫散文。可是心裏又有太多的不安、喜悅和憤怒,隻想看到什麼趕緊提醒一下。我知道這樣做不是為了一己私利,而是責任感的驅使。當然還要想到生活和寫作的意義,並且知道自己作為一個寫作者,並不僅僅是為了寫虛構作品。結果後來還是決定讓一切自然而然地下去吧,盡自己之力,能做多少做多少,真實地一路走去。麵對這個危險的世界發出自己的聲音,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因為我就是這樣的人,不必因為服從什麼文學策略而硬性地改變自己。
說到運用文學策略,一個作家還是小作了。一個人寫了那麼多,苦心經營如此,又大多來自艱辛的底層,怎樣對待社會、讀者,怎樣對待評論家、漢學家,怎樣對待外國人,心裏都該是十分明白和熟練的。做好這一切並無更大的難度,起碼比用心寫好幾部長篇容易得多。這一類聰明和機智,差不多人人都不缺乏。但這樣做就要遷就許多,違心許多,天長日久必會造成內傷,說到底這與從小對文學的深愛是相抵觸的。
人的文學誌向是不同的。如果努力用寫作來換取一些世俗利益,比如賺錢、獲取地位、獲得更多讚譽和獎項,都是可以理解的,也不是什麼壞事。但比較起來,還有另一些目標放在那裏。如果是一個基督教作家,要他來回答為什麼寫作,他可能回答是“為了榮耀上帝”。我們大多沒有這樣的信仰,但我們卻會明白這回答中包含了怎樣的深意,是很高的誌向和境界,是很了不起的要求。
那麼我是怎樣的?總結一下,知道隨著年齡的增長,名利心在一點點淡去。回憶刻苦寫作的這些年,許多時候隻是受沒有來由的一種深愛的力量支配著,寫個不停。做文字工作的都知道,將一篇幾百字的東西在紙上落實好,讓其充分表達自己的意思,尚且還要費不少的工夫—如果這樣較真地寫上千萬字,不能不說是一種辛苦。可是這種辛苦也有更多的欣悅在。人在生活中,如果不是一個傻子,隻要活到了四十多歲,就一定會深刻地感受到絕望。所以也就是這種沒有間斷的寫作,這種勞動,安慰了我激勵了我,讓心靈維持在較好的狀態,能夠向上提升而不是往下沉淪。就因為不停地思索和閱讀,讓我知道了人世間還有這樣一些不同的人生、不同的情懷。我必須說,寫作無論如何令自己不滿意,還是讓我變得比過去善良了,比過去好了。文學既然對我有了這樣的意義,就該感激文學,它是多麼重要。
除了文學使自己成長、幫助了自己,還覺得留下的這些文字雖然謬誤不少,但其中的多數還是有助於這個世界的,就是說它們有助於這個世界道德的提高、人的素質的提高。它這方麵的作用哪怕隻有一點點,但因為是良性的,所以也還是有點意義的。
從如上來看,從主觀和客觀兩個方麵看,文學之於我既是這樣,也算很好地走向了、實踐了一種誌向。可見這並不需要文學策略,而隻需依照從一開始就發生的愛的初衷走下去就行,是很自然的一個過程。我的成績微不足道,但這個過程,對我的意義不可謂不大。
愛文學是很重要的,一個“愛”字可以解決很多棘手的問題。現在看來,文學人士偶爾出現的一些不好的念頭,比如機會主義傾向、虛榮心,都是不愛造成的。現在一些刊物的問題、寫作的問題、出版的問題、評論的問題,常常出現一些讓人大不如意的狀況,也大都是不愛造成的。如果真正愛、深深地愛,也許整個情形就會好得多。
隨著寫作曆史的延長,年齡的增長,會變得比過去寬容。我漸漸知道不寬容的主因,就是太以自己為中心了,不願離開自己的經驗去理解他人外物。其實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或許比人和動物的差異還要大,隻是讓差不多的眉眼衣著和語言方式給掩蓋了罷了。人太多了,人群當中真的會有各種不同,甚至充滿奇跡。要理解一個人,就得知道他的出身、絕然不同的經曆,包括一些生活細節,甚至是神秘血緣等。我願意努力去體會別人的行為,找到自己的方向。寬容的結果當然不是變得更圓滑、更沒有原則,而是變得更加逼近真實,更加有立場。
我越來越懷疑“線性時間”,不再簡單地相信人類社會能像生物界那樣進化,如達爾文主義。人性決定的社會絕沒有那樣簡單和機械,而是十分複雜。如果不能打破“進化”的觀念,無論對生活和人性的批判或讚譽,都可能不中要害,膚淺簡略。可是我們的文學表達,就常常自覺不自覺地陷入這種進化論的思維。
能夠始終保持對文學熱愛的初衷是很重要的。這樣才會樸素,才會找到真實。一個人相信永恒的真理,相信這種尋找的意義,就是信仰。這個過程是緩慢和持續的、不能間斷的,這看上去就必然有些笨拙。我以前引用過他人的一句比喻:“大動物都有一副平靜的外表。”這樣說,絲毫也不敢隱喻自己是一個“大動物”,而隻是表明了對大動物的力量、自信和專注的喜愛。是的,隻有黃鼬一類小動物才那麼機靈跳躍,窺視多變。在這方麵,大動物是做不來的。
已經寫了近40年,27歲左右動手寫《古船》,後來被要求反複改動,出版時已是兩年以後了。30左右歲還寫了《九月寓言》,以及大批中短篇小說和散文。現在共寫了19部長篇、幾十部中篇和一百多部短篇。可是今天卻不見得比當年寫得更好—寫作就是這樣,一邊前進一邊後退,獲得就是丟失。對一個創作者來說,並不一定是越寫越好。但僅就工藝和技術層麵來說,或許應該有起碼的清醒。記得畫家畢加索說過,他十幾歲的時候就已經達到了拉斐爾的能力,繪畫技藝十分成熟,可惜後來一輩子努力做的,就是怎樣才能畫得像小孩子一樣。
這樣說,當然也不會被誤解成狂傲到自比畢加索的地步,這兒不過是說讚同這樣的看法,即藝術技法和工藝層麵的東西從來都不是最難的,在藝術這裏,一直有比技藝重要得多的東西,是它決定一個人將來能走多遠。
《你在高原》寫了22年,有四五百萬字—它最初長達五百多萬字,應出版要求縮為今天的長度。但長度並不說明更多,好才是目的。不過它畢竟呈現了相對長的一段生命河流。時間給予的一些認識,難以靠其他方法比如能力之類彌補。出版後有人擔心它太長無法閱讀,隻是樸素的擔心,總歸不是文學爭論。說到閱讀和理解,以前的八部長篇不太長,都是在心裏煎煮多年、用鋼筆一個字一個字刻在稿紙上的,有點像刻鋼版的感覺。那些長篇讓我傾盡心力。可是閱讀它們的時候,難道會更容易嗎?事實並非如此。那些作品對我的重要性來說,像《古船》《九月寓言》《外省書》《醜行或浪漫》《刺蝟歌》等,僅就個人所能達到的完美度和深邃度而言,絲毫不比《你在高原》差。所以文學作品對讀者和作者全都一樣,它從來不是一個長度問題,而是一個心靈問題。
今後會一直緩慢而有耐心地寫下去。無論如何,這樣寫到最後,或許會擁有自己的一個文學世界。也隻有這樣,朋友們才會高興。
(2011年12月10日,標題為整理時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