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2)

羅寶駒隻讀過三年私塾,便開始在安陽城的通寶街上胡混了。

隻讀過三年私塾,不是家裏供養不起,而是山西老秀才的口音讓羅寶駒受不了。學《聲律啟蒙》,不僅上下句對仗工整,且合轍押韻,誦者上口,聽者悅耳。從老秀才嘴裏誦讀出來,卻酸醋味十足:“仁對義,讓對恭,禹舜對羲農。雪花對雲葉,芍藥對芙蓉。陳後主,漢中宗,繡虎對雕龍。柳塘風淡淡,花圃月濃濃。”

山西老秀才一章讀罷,私塾裏眾頑童已笑趴下一片。聽不懂山西口音尚在其次,關鍵是老秀才扯著公鴨嗓子誦讀《滕王閣序》時,下麵坐著的學生沒聽懂幾個字,老秀才卻已經哭得涕淚縱橫。哭哭也就罷了,老秀才哭完之後,坐在太師椅上還要愣半天神兒。愣神也不是全神貫注地愣神兒,而是抽抽搭搭地間隔著,像個受了委屈的老娘們兒。

羅寶駒不讀私塾,不像其他人家的孩子撒潑耍混,而是跟他爹講道理。山西老師有口音,講十句聽不懂七八句,耗費光陰不說,還浪費供奉。老秀才愛哭,讀《滕王閣序》哭,讀《出師表》哭,讀《隋文帝伐陳檄》也哭,且一哭就是老半天,不好哄。老秀才除了能分清哥窯、定窯,其他汝窯、鈞窯是甚,一概不知道……幾條道理擺出來,羅寶駒他爹嘴巴木訥,辯不過兒子,就說要給他換一家私塾。羅寶駒說私塾裏教授的東西都差不多,學一家知百家,浪費兩份供奉學一樣的東西,還不如回家跟爹學手藝,一來能夠掙錢貼補家用,二來也算是掌握了一門吃飯的手藝。羅寶駒他爹聽著,也覺得有幾分道理,就答應了兒子退學。退學之後,羅寶駒老老實實在家裏,跟著他爹打了三天下手就坐不住了,調著花樣兒找借口上街,出了門不黑天回不來人。羅寶駒他爹知道自己上了兒子的當,等他再想給兒子找私塾念書時,羅寶駒就像一頭耍慣性子的牲口,套不上轡頭了。

羅寶駒有個弟弟叫羅良駒,兩個人同父同母,但長相上出入挺大,哥哥高挺周正,弟弟卻醜得不像樣兒。醜就醜吧,羅良駒醜得連自己家裏養了十幾年的大鵝都不願意看他。狹路相逢,大鵝扭頭就走,好幾次轉身轉得急了,大鵝連鵝嘴加鵝鼻子都甩到土牆上,蹭得灰頭土臉。為此,羅良駒他爹心裏也犯過嘀咕:這個醜娃兒是誰的種?羅良駒他娘裹著小腳,身子瘦弱得像隻猴子,見了生人就會漲得臉紅脖子粗,氣兒都喘不勻,讓她出去偷漢子差不多是要她的命。想到這一層,就算兒子再醜,當爹的心裏終歸還是敞亮的。

羅家祖上三代都在安陽城通寶街開古玩鋪子,家底倒也殷實。庚子年冬至,義和團在安陽城裏打砸搶燒,正好趕上羅家古玩鋪子進貨。羅寶駒的爺爺花費血本買進了一批新出土的文玩,除了一些玉器和銅器之外,還搭進來一隻花紋怪異的銅疙瘩。羅寶駒的爺爺驗完貨付完款當天,義和團就進了安陽城,把羅家鋪子裏的古玩文物搶的搶、砸的砸,最後點上一把火燒了個幹淨。大火過後,羅寶駒的爺爺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在廢墟上扒拉,從熱乎乎的灰燼裏沒有找到一件完整的器物,隻看到那塊沒花錢搭進來的破銅疙瘩,抱回了家。

轉過年秋末,羅寶駒的爺爺一病不起,安陽城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咽了氣。那一年,羅寶駒他爹才十幾歲,剛剛懂事兒。剩下孤兒寡母艱難維生,熬過了數年破落光景。為給兒子娶媳婦,羅寶駒他奶奶變賣了兩進宅院的青磚祖屋,搬進一處破舊民宅。原來家中的物件或重或大,不便搬遷,羅寶駒他奶奶一一變賣。就連那塊刻著奇怪花紋的銅疙瘩也賤價賣給竇記鐵匠鋪,竇鐵匠嫌銅軟派不上用場,一直把那塊銅疙瘩丟在鋪子外麵拴狗。有一年冬天剛進三九,一支軍隊路過安陽城。吳佩孚屬下一位師長在竇記鐵匠鋪歇腳過大煙癮,師長斜睨著蔫頭耷腦的大黃狗,扔下一塊大洋。竇鐵匠以為師長要吃狗肉,趕緊解開拴狗的鏈子,師長卻把那塊破爛銅疙瘩拿軍用毛毯裹了裹,帶走了。

羅寶駒他爹開不起古玩鋪子,但也沒離開古玩行,托父親以前的朋友照應,他專門給安陽城各個鋪子修補古物文玩。原來,羅寶駒的祖上便是依靠修補起家。祖爺爺給通寶街修補了一輩子老物件,最終於晚年間起了一間古玩鋪子,開始買進賣出倒騰起了文物。祖爺爺沒有把生意經傳給爺爺,倒是把古玩行當裏的修補技藝盡數教授給了爺爺。祖爺爺不傳授生意經給爺爺,不是祖爺爺要留一手,而是祖爺爺實在沒有能拿得出手的生意經來傳,因為他修補了一輩子老物件,掏空了所有積蓄才在通寶街開了一間鋪麵。生意傳到羅寶駒他爺爺手裏,才算支應開來。爺爺精打細算,小頭進,大頭出,寧可沒生意做,也不做賠本生意。不過,古玩鋪子三年不開張,開張就能吃三年。十年光景,羅寶駒的爺爺盤下了左首的姚記宣紙鋪,把一間鋪麵折騰成了兩間。其實,最讓羅寶駒他爺爺賺錢的門道,不是倒賣,而是修補。訣竅在於爺爺得到祖爺爺修補真傳,再破爛的物件都敢要。在遍地都是寶的安陽,破爛物件等於白送,白送的物件經了羅寶駒他爺爺的手,馬上變成了完整物件,價碼也就漲上去了。再過十年光景,羅寶駒他爺爺又盤下了右首的侯記古玉軒,把兩間鋪麵折騰成了三間大鋪麵。通寶街上,有三間大鋪麵的生意超不過十家。有了這番光景,羅寶駒他爺爺就帶出來光宗耀祖的勁兒,茶前酒後常常生出幾分張狂。義和團進安陽城鬧事那年的端午節,羅寶駒他爺爺燙了兩斤紹興黃酒,就著得月樓的一盤爆肚,喝得神采飛揚。酒酣處,羅寶駒他爺爺把羅寶駒他爹叫到跟前,說道:“俺們羅家,明麵上開的是古玩鋪子,暗地裏,還是依靠修補襯著底。能有今日這番光景,幸虧是祖宗留下來的修補技藝幫襯著哩。二十年前盤下左首姚記宣紙鋪,十年前盤下了右首侯記古玉軒,拿下左右‘妖猴’(姚侯),使俺們‘琳琅閣’成了通寶街上屈指可數的十大鋪麵,照著這個勢頭走下去,到了俺們孫子那一輩,半條通寶街都得改姓羅記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