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九八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輪(七)(2 / 3)

湖裏的老人顫抖著,解下了脖子上的望遠鏡,他伸出手去,將望遠鏡輕輕放在了冰麵上。然後他解開背後的小包裹——鄭叔隨身攜帶著這個小包裹,似乎是他的全部家當——他想將小包裹遞過去,但遞到一半,包裹掉進水裏去了。

“……”陳亥張大了嘴,拚命張嘴,他已經在哭了,眼淚將視野變得模糊,然而他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兩個月前,女真人來到他們村子時,殺死了他的父親,他的母親將他藏在柴火垛裏,他聽到了許多的動靜和聲音,最後聽到的,是母親的一聲短促的慘叫。幸存之後,他從柴火垛裏出去,他的母親死在柴房門外,半身都是黑泥,身上沒有衣服,紅色的血和黑色的泥包裹了半具身軀。他在柴火垛裏,就是這樣哭的。

他隱約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然而他不敢出去。他的母親自始至終沒有哭叫、呼救,隻在最後被殺死時,忍不住發出了那聲慘叫。他坐在母親的屍體邊,張大了嘴哭,嘴裏可以塞進拳頭,然而任何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有些人,悲傷到極致的時候,是哭不出聲音的。

模糊的視野裏,老人伸出的那隻手沒有收回去,他用最後的力氣對他比出了一個大拇指,在空中微微地晃了晃。

女真軍營裏打造器械的聲音傳出來,幾名巡邏的士兵離開了。

老人已經沉下去了,等到他的屍身再度浮上來,陳亥知道,到時候,冰冷的天氣已經封住了這個口子,這個冬天,老人永遠見不到這個世界了……

當天晚上,給他送肉湯的那名官員將他帶回了夏村山穀,山穀裏熱熱鬧鬧的,所有人都在做著他們的事情,他被安排在一個小房間裏,有人送來了飯食,然而他吃不下。不久之後,有人過來再度向他詢問了鄭叔死去的詳情,他機械地再說了一遍,對方道:“待會還會有人過來,勞煩陳兄弟再說一遍,他們會將事情記下來。”

“記下來……什麼……”陳亥機械地問。

“記下來……鄭叔的事情,以後說給別人聽。”

“為什麼……要說給別人聽?”

“因為……”對方斟酌了一下,外麵忽然有人敲門,似乎來報告發生了什麼事,那人聽了報告,點頭,又回來,“為了……讓別人能緬懷他……”

“他已經死了……”陳亥搖頭。

“嗯,陳兄弟,我知道你很傷心,我們也很傷心,但是,我這邊還有事情要做,來的人,會跟你解釋。”

“你有什麼傷心的,你又不認識他,你們認都不認識他!”陳亥哽咽著吼了出來。

對方的眼神似乎也有些為難,但終於還是離開了。過了一陣,又有人進來,陳亥本想發脾氣,然而他看見跟在那人後方來的,是那個叫做寧毅的人,陳亥知道,這是個大官。

前方進來那人準備好了筆墨紙硯,叫寧毅的大官還有隨從,被他揮手擋在了門外。大官看了他一陣,才在旁邊坐下。

“我聽人說了鄭叔的事情了,我來看看你。”

陳亥搖了搖頭,沒說話。

對方道:“他會問你,更詳細的事情,我們會記下來,讓人記住他。”這種陳詞濫調讓陳亥也覺得憤怒起來,他咬了咬牙,盯著對方:“鄭叔他,是什麼人啊?他是哪裏人啊?他臨死的時候給我那個包袱,他肯定、肯定是讓我轉交的,現在我轉交給誰啊!”

“那是給你的。”對方說道,“鄭一全跟你一樣,他的家裏人都已經死了,他的妻子在五年前去世,他的兒子兒媳、兩個孫子,在女真人來的時候……”

對方搖搖頭,長舒了一口氣:“……呼。所以,不管包袱裏有什麼,應該是給你的。”

陳亥愣了半晌,眼淚掉下來了,更多的憤怒湧上來:“就是因為這樣、就是因為這樣,你……你們才選我們的吧,就是因為這個,你們才選我們去送死的吧?你知道我家裏人都是怎麼死的吧?我爹怎麼死的,我娘怎麼死的……”

“我都知道。”陳亥還沒哭完,對方打斷了他的話,“就是因為這樣,才選的你們……當然不是全部,但很大一部分是。”

陳亥氣得牙關都在顫:“你們這些人,躲在後麵,你們這些人……”

“我是把你們送到最危險的地方,但我沒有‘躲’在後麵。”寧毅強調了一句,他解開衣服,然後露出胸口上、手臂上的疤痕,然後走向那準備寫東西的人,將他的頭按偏了,“他們也沒躲在後麵!”那人的脖子側麵,竟也是一道觸目驚心的疤痕。

“確實有人躲,但今天在這個地方的人,都沒有在‘後麵’。”寧毅看著他說道,“你們身邊的事情我知道,很多人死了我也見過。我坦白說,選你們到那種地方,就是因為你們心裏憋著有恨,你們才能做到那些事情,你們就算死的時候,也會想著不放過那些家夥,我就是因為這個選你們,但沒有辦法,隻有這樣,才能做到事情。我隨便派一個人過去,他們不夠謹慎,被女真人抓了,不夠堅決,我們的事情就一點點的暴露了,到最後,所有人都死了,女真人攻破汴梁,殺更多的人,我就算對你們公平了?”

“但是……他已經死了……”

“文明的傳續,不是靠血緣。”寧毅低聲說了句他不太懂的話,“女真人過來,很多人死了,很多人整族都沒有了。鄭一全的血脈是沒有留下來,但是臨死的時候,你在旁邊,你就把他傳下去了。女真人這一路殺來,死的人這麼多,有一部分人的事情留下來,讓後來人知道有一群這樣的人,活過,死了,文明就傳下去了。人死不能複生,若真是沒有辦法,死了,盡量把故事傳下去吧。”

他看著陳亥,陳亥沒有再說話。好半晌,他仰起頭,吸了一口氣,在後方的凳子上坐下了,隻是張著嘴,無聲地、痛哭起來。寧毅閉上眼睛站了片刻,然後走過去,經過那記錄員的身邊時,在小桌子上敲了敲:“已經說過的,就不要再問太多了……夠難受了……”

這天晚上,陳亥在夢裏看見了老人豎起的拇指,他從夢裏醒來,在暌違許久的暖床上睜著眼睛無法入眠。想起在牟駝崗看到的那些身影,他知道,還會有無數的人死去,一切才不過是剛剛開始。

推開窗,雪暫時的停了下來,他想起那位老人,又想起自己的父母,再想起村子裏的人,這幾個月來,在這片原野上死去的人。老人靜靜地在湖底了。他們都像是在某個地方安靜地站著,大雪以山穀為中心朝周圍的天地無垠地推展開去,他們的身影也像是在周圍推展開去,他們真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