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九二章 凝冬雪海 生死巨輪(一)(3 / 3)

十一月裏,眼見便要下雪了,平平無奇的這一天,漢軍都統劉彥宗與將軍活裏改在軍營裏巡視時,活裏改倒是隨口提起了一件事。

“這周圍的漢人,已越來越少了。”

“嗯?”劉彥宗皺眉。

“昨日派出去三千人,巡周圍五十裏,竟一無所獲。”活裏改道,“空手而回。”

劉彥宗笑了笑:“我朝大軍已來了這麼些時日,周圍人該走的,也都走了,有何可怪的。”

活裏改搖了搖頭:“往日裏這周圍水土肥沃,就算大軍過來,躲進山裏的人也是不少,如今便是往山裏搜,也搜不出人來。末將倒是不擔心他們是被嚇跑的或是被殺掉的,隻是聽抓來的一些人說,武朝官員之中,至此時仍有人在疏散周圍百姓、糧食,範圍或已擴大至百裏方圓以上,目的便是為堅壁清野,斷我軍糧草來源。若是真事,或許該重視一下。”

劉彥宗皺眉想了想,隨後還是輕鬆地笑起來:“堅壁清野之事,武朝人必然是要做的,如今我軍糧草尚夠數月之用,派人出去轉,也不過為了活動筋骨,如今這糧草之事,不必過慮的。”他隨即壓低了聲音,“武朝偏南,冬日裏寒冷滲骨,雖與我遼東之地不同,但終究並非大礙,一待這攻城器械做足,大軍隨即攻城。武朝軍隊,士氣全無,隻憑堅城抵擋,一如遼國上京,若非是為了使用這些器械,它恐怕早已破了,如今且先等等吧。”

女真人攻遼國上京時,不計代價,上京也是堅城重鎮,當時半日便被攻破。這其中當然也有諸多複雜的原因,但是在汴梁城下陸續打敗了幾十萬軍隊之後,女真人便大都有這樣的自信。若非是大帥要訓練攻城器械的用法,也是不計代價的攻城,汴梁恐怕也撐不了幾天,這樣的情況下,自然不必什麼跳梁小醜都放在心裏。

這隻是小小的插曲,一時間無人記在心中,活裏改雖然說了出來,但他的心裏,也不是太擔憂的,說出口來不過是出於謹慎的習慣而已。在這之後,也就不再對此認真,而當這件事再被提起來時,已經是一段時日以後,女真人不得不認真的時候了……

黃河北岸。

一支馬隊正在渡河。

這支馬隊大約兩千餘人,河邊的方陣整齊,隊列安靜肅殺,後方還用車子拉了些東西。

負責運送他們過去的船隊乃是附近縣令安排的,由於位處黃河渡頭,又是戰時,最近這段時間,船隊老大已經不知運過多少人過去,又運了多少人回來,隻是過去的乃是整支的軍隊,回來的卻往往是潰兵、傷兵以及屍體。

運過這麼多軍隊之後,船老大基本也能認出這些軍人的素質了,不過,眼前的這支馬隊,有些古怪。他們當中的士兵,看起來都是飽經風霜、殺戮的老手了,在武朝軍隊之中,這樣的往往是精銳、親兵,但每每是這樣的精兵,也容易出那些吊兒郎當、什麼都無所謂的兵痞,而保持嚴肅、戰戰兢兢的,往往是那些新兵,雖然看起來聽話、整齊,但這樣的士兵往往在上了戰場之後整個隊伍崩潰掉,有些連逃跑都沒有章法,傷亡往往是最高的。

這一支隊伍,卻兼具了兩種特質,一方麵,他們的隊伍整齊得就像是畫出來的,另一方麵單個看起來,他們的每一個組成,又都不像是庸手。

船老大看過他們的編製之後,知道這是北方招安時歸順的義軍——但老實說,這就更奇怪了——所謂義軍,往往是山匪土匪組成,這些隊伍紀律更差,女真人打下來,各地義軍雲起,但真正敢追上來找女真人火拚的,卻少之又少,不過是口頭上說得好聽些而已。若按照寧毅的說法,那些人都是“至少愛國”的典範,但是,若說得嚴厲點:到底做過多少虧心事的人,才會“至少愛國”呢?

但無論如何,他的船隊還是規規矩矩將這支隊伍運了過去,臨別時,也詳細地跟對方說了女真人的情況,要他們小心,不要重蹈前方軍隊的覆轍。

“我們是不同的。”將作為渡船之資的幾錠銀子放到船隊老大的手裏時,這軍隊中名叫韓敬的那位副將如此說了一句,船老大心道那最好是,嘴上自然不做反駁,心中倒也記住了這支據說是從呂梁山過來的隊伍。他偷偷地朝隊列前方看,那位披著鬥篷的為首的將領,看起來竟像是個女的。

他先前在黃河那邊時看過對方一眼,鬥篷下的那道目光望過來時,他覺得眼睛像是被針紮一般的嚇了一跳,那女將軍身上透的殺氣,令他許久都不敢亂看……

這是黃河南岸的一道穀地,樹林與山穀延綿,此時,這裏已經成為臨時的屯兵之所,穀地外圍,拒馬與壕溝一道一道地延綿開去,將這裏變成了最不適宜馬戰的場所。

自九月二十四的晚上,女真人展開攻勢以來,到十一月的現在,汴梁以北原野上,數十萬的軍隊都被打垮了。許多人的屍首如今就在那片原野上,也有許多潰兵四散逃離,失去了蹤跡。但總還有幾股力量,能夠暫時的收攏人群。

眼前的這片地方,是原本武瑞營的一支,打著這個名義,又收集了其它的不少潰部,最終在這裏駐紮下來,如今,整日裏都在做訓練。

這裏稍顯難啃,距離牟駝崗和汴梁城不算非常遠,女真人知道他們的存在,但看見外麵重重疊疊的壕溝和拒馬後,暫時懶得強攻進來。

寧毅站在河岸上,臉色有些蒼白,他微微咳嗽了幾聲,身邊的,是屬於竹記的幾個人——並非武者,多是賬房、參謀之類的人物。

“……我問過了,現在是枯水期,所以水位這麼低,開春以後,會漲上來。”寧毅回頭指了指南麵,“如果在水位最高的時候掘開這個提防,黃河改道,大水會直衝汴梁城,到時候……”

他頓了頓,吸一口氣,揮手:“到時候,水退了,沃野千裏……就可以養活很多人。”

幾個人都在朝河水那邊看,隻有寧毅麵對著那穀地的方向,遠處一道道的壕溝與拒馬、防禦工事、整個山穀裏的人,他的臉色蒼白,目光也有些蒼白,那是死的顏色。

盡管自詡心狠手辣,也曾主宰過許多人的生命,但這一個多月裏,他所見過的死亡,也已經遠遠超過過去的總和了。包括他自己,也已在生死麵前,走過了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