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局勢微妙,在南麵的朝堂上,也已經醞釀出了肅殺和警惕的氛圍。這年春天,童貫因收複燕雲六州的功績被封為廣陽郡王,之後致仕,全身而退。接替他職位的譚稹開始積極建設自己的政績:也就是盡量招安與拉攏北地的流民、山匪,並試圖招降虎王王慶,構築北麵以太原為中心的防線。
這樣不擇手段的拉人到底能不能發揮必要的作用暫時還沒有實踐的檢驗,但可想而知,接下來賬麵上的數字可以變得很漂亮,也同時擴大著戶部、兵部後勤賬目上的赤字與空白。秦嗣源等人曾經試圖上書勸諫,但剛剛上位的樞密使,皇帝是願意給予信任的,知道事情不會有結果,象征性地反駁一下之後,秦嗣源也就無奈作罷了。
無論如何,相對於童貫這樣的高手,在秦嗣源等人眼中,譚稹隻能算是一個資質平庸的混蛋,資質平庸,能夠造成的破壞也是有限。
當然這個資質有限也是相對童貫而言,朝堂上的一絲風吹草動,都會在民間掀起莫大的波瀾。由於譚稹的這第一把火需要的是政績,對於士兵的審核、領導、管束並不嚴格,下麵的負責人們便紛紛響應了朝廷的號召。
在北麵的幾路,一些有案底的綠林人、打家劫舍的山匪已經開始借著這股東風洗白,走上殺人放火受招安,向朝廷要物資、吃皇糧,變成高富帥,迎娶白富美,踏上人生巔峰,想起來還有點小激動的轉變。此時這轉變還在開始的階段,卻已經有不少綠林人被吸引過來,紛紛加入有關係的山營匪寨,順便將自己的身份交上去進行洗白。
譚稹上位引起的波動,自然不止是表麵上的這一些。朝廷官員並不都是庸才和傻瓜,招安的同時,當然也想要領導權,而山寨中的各種匪人,則打算在保持獨立的情況下又能白拿朝廷的俸祿。也有些匪人受了招安之後,發現自己傻乎乎的,別人並沒有交出領導權,自己卻交了,真正成了苦逼的大頭兵,便又在下方開始做動作。
無論如何,朝廷一道命令的下達,也就意味著北方好幾路地方隱形統治權的轉變,而曆史上每一次權力、利益的轉變和交割,無論大小,都不會安安靜靜。山匪、官兵、綠林間的矛盾並未因招安而平息,隻是在這些不成熟的招安政策的名義下,一天一天的變得愈發激烈起來。
北國、朝堂、武朝大地,一股股暗流組成的生存法則,猶如大草原上複雜的食物鏈,有時平靜、有時狂暴,有時隱蔽、有時凶殘地出現著。而在這樣的天地下,也有更多的人,在過著他們看似質樸而又簡單的生活,隻有在被殘酷的生存法則注視到時,偶現一絲波瀾。
山東東路,魚營縣附近的一個小村莊中,林衝正坐在田野邊的樹下,看著一條溪流自眼前靜靜地流過。
春耕時節已經過去,眼下的這段時間,農村裏正是閑時。林衝時常出門,看看有沒有什麼事做。有些時候他跟著附近頗有本領的方姓漢子攬些類似短程走鏢的活,但長程的、太麻煩的,他還是不願意沾了。
對於眼下的這段生活,農村裏的這段日子。他想,他是滿足的。但許多時候——例如現在——他卻並不願意回家,隻想在這溪邊稍微坐坐,想一想。有時候一想便是半天。
去年冬天,在大名府見到高衙內之後,他心中的迷惑變得愈發明顯起來,這迷惑混合著巨大的恨意、自責、以及痛苦:那一天他跟著高衙內一直走到最後,想著自己應該下手、應該豁出一切,是這畜生惡貫滿盈的時候到了。然而到得最後,他仍舊沒能出手殺了他,於是他忽然發現,自己竟然懦弱至此。
村子裏的徐寡婦——如今是他女人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能夠讓他滿意的,這滿意並非源自於樣貌上,他如今也已經不講究這些。她令他感到溫暖,雖然一開始的時候這個寡婦令人感到潑辣甚至強橫,但自從與他在一起後,女人對他,卻的確是千依百順的,或許是因為死了一個相公,她格外珍惜眼前的這個男人。她依賴他,而他對於她,甚至也有著某種依賴之情了,就像是一切都失去之後,剩餘的唯一一樣珍寶。
然而從去年冬天過後,心中的痛苦與恨意常常令得林衝不願意太快的回到家中。他隱隱在心中想著,自己是不該如此甘之如飴的享受那種溫暖的,若是覺得享受,豈不顯得他更加懦弱了嗎?他有著如此的深仇,有著不得不報仇的理由,可他不僅不報仇,竟還在這裏,感到了溫暖……
而與此同時,心中猶如死灰一般的另一部分則在告訴他,應該忘記一切,在這個小山村裏,安安分分地過完這一輩子就算了——他本是這樣想的,直到大名府見到高沐恩的那一刻,痛苦才又堆壘了起來。
偶爾與那位“高大哥”碰麵的時間裏,他也能聽到一些外界的消息,大多是綠林中的,例如大光明教如何如何,又例如周侗如何如何,他如今最複雜的或許是聽到師父的名字了。這些情緒令他坐在樹下,不願回家,感到消沉。
但無論如何,夕陽西下時,他還是起身往回走了。女人會在家裏等他,燒好了飯菜,到了夜裏,也會盡力地用身體取悅他,讓他的心中都感到溫暖。想到這裏,他為了自己的晚歸而感到內疚。也就是在這一天,他走到自家院門外時,聽到了吵嚷的聲音。
“出去!滾出去!我剁了你的手……你試試看……”
“嘿,你這女人還敢破爛,你姘頭沒回來吧,知不知道他根本不想回來……”
“去你的,知不知道他回來打死你……”
“打死我,來啊!打死我啊!你個水性楊花的淫婦,你是我堂弟的女人……”
“欠你們家的東西都還給你們了,滾——”
“哼哼,你還滿橫,我告訴你,你那野漢子不是什麼好人,看他臉上的疤,一準是被官府緝拿的逃犯,刺了字的……你想讓我告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