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春陽早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寫於1958年秋。為了說清農場成立的過程,我增加了幾個自然段。故事的其他部分絲毫未動。——作者,1993年4月記)
“電話,老韓,電話!”我看了看手表——是早晨6點半鍾。“天哪,誰呀?不知道今天是周日嗎?”噢,對了,當我們實現社會主義那一天,我們一定要通過一項法案,星期日早晨一律不準打電話。不過,我最好還是先起床為妙。
這是1957年的夏天,西安城北的草灘國營農場就坐落在渭河南岸。農場坐落在20公裏長、平均3公裏寬的堿性河床地上,是1951年開始用拖拉機開墾出來的,在此之前用農民的原始農具不可能開墾出來。那時除了河岸上僅有的一排洋槐樹,放眼望去除了草以外什麼也沒有。
1953年我們從內蒙古的一個牲畜繁殖場遷到西安的乳牛場。這個農場是一年前把內蒙古那個農場一半的乳牛趕到西安建起來的。
1955年兩個農場合並,我們把乳牛從城裏趕到國營農場,這裏可以種植很多草料供乳牛食用。我們蓋起了房子,種上了樹,牧場的麵貌開始變化了。
1957年底,隨著牛群規模的擴大,農場上的牛已經分別放在三個不同的地方。每個地方的牛奶用騾子車運到中心奶房進行巴氏消毒處理並冷卻。午夜之後,當天的牛奶就裝上兩輛騾車在夜路上經過三個小時的旅途運到城裏,每天早上8點之前裝瓶、分銷。
那時農場沒有電,僅有的冷卻設備是美國軍隊留下的一個舊冷藏箱。我們用一個小型的煤油馬達來發動冷藏箱的壓縮機。在中心奶房裏,經過消毒的牛奶用這一設備進行冷卻,然後運往城裏。在其他奶站,他們隻得靠井水來冷卻牛奶,夏天的水溫可以達18℃。在這種原始的條件下,經過這麼多地方和這麼多道人手,要保持牛奶不變質看起來幾乎不可能。
我負責中心奶房的工作,我的職責是保證每天運到城裏的牛奶新鮮、不變質。我手下領導著兩個工人——老李和老張。他們負責所有牛奶的消毒和冷卻。
熱天一到,關於牛奶變質的報告就接二連三地來了。我的故事就從這裏開始。
我知道這麼早來電話不會是別的事,準又是牛奶變質了。我極不情願地起了床,起來一看,天氣還不錯,8月的天是很熱的,但早晨還是新鮮、清涼的。
遠遠向東望去,可以看到小母牛已經出去吃青草了,這些小鬼們,你一眼就能從牛群裏認出它們。母牛們有條理地排著隊,平靜地走著,而小母牛們卻總是忙著幹這幹那,互相推擠著,互相衝撞著,或者從隊伍裏衝出來偷一口青草吃。
我走過去接電話,電話鈴聲很柔和,隻有長途電話才是這樣的鈴聲,一定是城裏打來的。
“喂?”我拿起聽筒。
“老韓,我是奶站,”一個聲音說道,“今天早晨又有牛奶變質了,總量還不清楚。群眾不斷打電話來或者拿著變質的牛奶找來。我旁邊正好有個嬰兒在嚎哭,他父母在問我們:‘這牛奶怎麼回事?’好像是59號罐出了毛病,你聽得見嗎?”那個聲音問道。
“你說,是59號罐嗎?”我對著這電話喊道。
“是的,59號罐。整個一個罐都變質了,總共91斤。這是昨天下午的牛奶還是昨天上午的?今天的收據上又沒標明,我們沒法看出來。”
“謝謝你告訴我們,我馬上查一查。”說完我掛上電話。
準又是那個老李,一腦袋糨糊!幹什麼事都得鬧出點麻煩。我已經不下十次地教給他怎樣寫收據,他又寫錯了。對這樣的工作,你能怎麼辦?這次我要好好地責備他,要不他記不住。可上次我責備得夠厲害了,剛過一個星期呀,上次他發誓他不會再寫錯收據。可怎麼辦呢?真是老了,沒記性了。你沒法對他發火,可又不能因為他沒記性就任憑牛奶變質。真麻煩,兩頭為難。
已經沒興致接著睡覺了,我決定到農場上轉一圈。我先查看59號罐的記錄。一點沒錯,是昨天上午的牛奶,最早的一批,從西場運出去的,工人們把它當成新鮮牛奶了,就因為那個愚蠢的收據。
沒別的辦法了。我隻好再到牛棚轉轉,看看奶牛。我到那兒時,最後一罐牛奶正運往奶房。牛棚裏,正好是喂牛時間。牛棚裏喂牛的時候,你簡直想象不到那種情景,你隨時可從空氣中感到希望所在,無數個牛脖子向外伸著、互相扭著,成排的木製欄杆被擠得吱吱作響,柔和而急切的哞哞聲此起彼伏,成排的耳朵向前豎著,送料車在畜欄間的通道上慢慢地向前移動,成排的眼睛緊緊盯著這料車。隊伍裏的頭一個是1號牛,種群裏的母牛,她是一頭大塊頭的黑牛,長著一雙溫柔的黑眼睛,她是一頭老牛,吃草料時總是比別的牛更耐心地等著,去年她10周歲時,體重已經有1660斤了,這是我們農場上的最高記錄,而這一點主要歸功於老楊,老楊照料的這頭黑牛像照料自己的孩子一樣。老楊一共負責照料10頭牛,有時她簡直無法確定哪一頭是她最喜歡的。
噢,看哪,還有一頭灰牛,由於它奇怪的灰色皮毛,大家叫她“四不像”,它脾氣很好,很容易飼養,並且富有堅韌性。
對了,還有“孤兒”,一個白色皮毛的大塊頭的牛,眼睛裏帶著頑皮,它的出生在農場裏傳為神話,頭幾天我還聽一個老工人說過,怎樣手疾眼快地從它母親的屍體裏把這個小家夥搶出來。
老楊最喜歡的另一頭牛是66號,即1號牛的女兒,還有44號,1號牛的孫女。
但我猜想,總的來說,無疑是1號牛在老楊心中占有著頭號位置。
我站在那裏看了一會兒喂料的情景,有些工人把草料扔給奶牛時就像扔給機器一樣,而老楊卻不同,她走近每頭牛時,總要跟牛說說話,罵它兩句,偶或表揚它兩句,問問這頭牛為什麼沒有把飼料吃完,或者罵另一頭牛簡直像頭豬,因為它吃料吃得那麼快。
“老韓!”老張把我喊進奶房。
當我走進屋時,他遞給我一塊過濾布,上麵盡是結了塊兒的牛奶,“看看過濾器,又是西場的牛奶。”他說。
我聞了聞過濾布,“奇怪,一點也不發酸,拿來一杯,加加熱,如果不結塊兒,牛奶就是好的,也許有點乳房炎的牛奶混進去了。”
“可乳房炎的牛奶根本不會像這樣結塊兒。”老張說著,倒了一杯去加熱。他把蒸汽軟管對著牛奶,直至達到90℃,卻沒有任何結塊兒。
“根本沒有發酸,肯定是乳房炎。”我說。
“不會是乳房炎,乳房炎不是這樣。”老張堅持說。這時老楊從牛棚那邊走進來查看上午的牛奶生產情況,看到我們關注著這個杯子,她問道:“怎麼了?”
“西場出了乳房炎的牛奶。”我自信地說,“肯定是……”
“不會是乳房炎,不會是。”老張粗率地打斷我的話。我的火氣上來了,“天哪!你為什麼總是那麼固執?”我嚷道,“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還能錯了嗎?河裏的石頭衝刷一千遍也能磨圓,有時我簡直不知道你的腦袋,是什麼東西做的!”
老張忍住了火氣,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憤憤地轉過身去,繼續進行消毒處理,沒說一句話。“總是那樣想當然,還聽不得批評。”我心裏想著,“我馬上到西場去,找出那頭患乳房炎的牛,給他找出足夠的證據。”
當我到達西場時,他們告訴我,剛剛發現114號牛患了乳房炎。他們還發現過濾布有個洞,當時由於天黑,沒有看出來。
“瞧,”我心裏想著,“這回讓他看看。”於是我便向回走去。
天正是中午,而且正是8月份最熱的幾天,我後悔沒有帶草帽。地裏的棉花都幹得枯萎了,玉米稈上的葉子也全都卷了起來,好像要保護自己,免受暴曬。
為了隔離,小牛住的牛棚安排在兩個場子之間。當我騎自行車路過時,我決定停下來到裏麵看一看,和負責這裏的兩名女工聊一聊。
“你來了,太好了。”兩名女工一看到我立即嚷著,“今天的脫脂奶全都變質了,這是今年的頭一次。奇怪了,全都結了塊兒,變成了奶酪了,沒有任何東西喂給小牛吃了!”
我的心沉了下來。又是牛奶,而且今天是星期天!我想我應該立刻離去。奶站,西場,又是小牛棚,到處出事,真是禍不單行。我隻是對她們說:“好,我立刻調查一下。”便騎上自行車。我本來很想看看那頭名叫“老虎”的小牛犢,但是我沒顧得上瞥它一眼,就騎上車匆匆走了。
為了更快地返回,我離開大路走上了一條行人走的小路,這小路穿過田野直通奶房。
“可是為什麼?脫脂奶為什麼會……”我一邊騎車一邊納悶。小路變得更加顛簸,“這幫該死的拖拉機手,”我罵道,“他們開過拖拉機的路,就沒法走了,連自行車都沒法騎了,他們用履帶把路麵挖成一塊一塊的,讓他們好好想想吧!”蹦蹦跳跳地向前騎著,我還試圖想著我腦子裏的問題:“脫脂奶是早晨的牛奶,中午就喂了,會出什麼問題呢?”前麵的路變得更糟糕了,“這些家夥們,太不替別人著想了,他們把拖拉機開過去,就把路麵給翻成這樣了,就差沒把路麵變成搓板了。”我氣憤地喊道。
在顛簸的泥路上進行著,各種想法也不斷顛簸進我的腦海,又顛簸出去。忽然間我想起來了——是分離器!老李今天開始使用新的分離器。我們一直把冷卻的牛奶分開放,有了新設備,我們就不再分開,而是直接進行處理了。我可以用性命打賭,他肯定忘了事後進行冷卻處理。一腦袋糨糊——我簡直沒辦法讓他明白,一點腦筋都不動。對這樣的家夥,你能怎麼辦!這讓我想起一個寓言故事:一個男孩,他媽媽讓他到市場上去買頭驢,他從驢的身後哄趕著驢,想把它趕回家去,但驢卻理解錯了,向另一個方向跑掉了,他媽媽罵他道:你這個傻瓜,你應當用繩子牽著,驢就不會跑了。第二天,他媽媽叫他到商店去買一塊肉,他記著媽媽的話,把一根繩子認真地拴在肉上,驕傲地牽回家裏。今年已經有這麼多牛奶變質了,老李還是不動腦筋。老張也弄撒了100多斤牛奶。或許我應該讓工會在黑板上寫一個嚴厲的批評,在全場公開批評他們。不,更好的辦法,是讓他們寫一個嚴厲的自我批評。明天我就找他們開個會。
作出了決定,我心裏感覺好了些。盡管如此,我仍在不由自主地想著,應當對老李采取什麼更徹底的解決辦法。我想,“他應該從這樣一個責任重大的崗位上換下來,另外他有疝氣病,每天要搬1000多斤的牛奶,對他來說也很不安全。我可以建議調他去看夜,就這麼辦。”“但還有個問題,”我心裏默想著,“他是技術工人,沒有技術工人去看夜的。這就意味著要降他的工資,可是現在他家裏就夠拮據了。五個孩子和一個沒工作的妻子,看夜人的工資是絕對不夠的。或許我可以勸說場長讓他看夜而不降工資,考慮到他多年的工作經曆。但其他的看夜人就會有意見,他們也會要求考慮他們多年的工作經曆,這件事解決了,另一件事又出來了。也許目前還沒有最好的解決辦法。再等等看吧。”我想到這裏。
第二天,我請他們兩位來開會。為了讓他們更容易接受我的想法,我已決定,我也寫一個自我批評。他們兩位在辦公室落座後,我開始發言。我詳細回顧了每罐牛奶是怎樣變質的,都是誰的責任以及怎樣才能避免。然後我講了很多關於我們應當如何擺脫舊思想、建立社會主義的新思想,我們應當認識到我們不再是受剝削的工人,而是國家的主人,我們應當如何對工作負責任,就像對我們的家庭一樣。最後我建議他們想一想今年夏天發生的全部事情,每個人寫出一個徹底的自我批評,以便重新開始,看看到年底能否一斤牛奶也不變質。
我十分滿意地進行完了自我計劃中的發言,卻驚奇地發現他們全都默不作聲。我輪流看著他們的臉,他們緊繃著臉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