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即將來臨,空氣裏飄蕩著春天的氣息。妞妞出生在十年前的四月。這個時候,我無法拒絕這樣一個建議:給《妞妞:一個父親的劄記》出版一個插圖珍藏本。
在我一生中,我從未覺得歲月像最近十年這樣倏忽易逝。我還是我,但生活的場景已經完全改變,和妞妞一起度過的五百六十二個日日夜夜被無情地推向遠方,宛如被潮汐推到海灘上的五百六十二枚貝殼,那海灘綿亙在死寂的月光下,無人能夠到達。我知道,所有的貝殼已經不再屬於我,我不可能把其中的任何一枚拾起來握在手裏。當我自己偶爾翻開這本書的時候,我仍然會流淚,但淚水仿佛是在為輪回轉世前的另一個我而流了。上帝啊,你讓人老,讓人死,你怎麼能不讓人麻木!人的麻木是怎樣地無奈,我們沒有任何辦法留住人生中最珍貴的東西,我們隻能把它轉換成所謂文本,用文本來證明我們曾經擁有,同時也證明我們已經永遠失去。
二
其實,作為文本的《妞妞》從來就不是屬於我個人的。我的意思是說,它真正講述的不是一個小家庭的隱私,而是人類生存的普遍境遇。對於這一點,我自己曾經不太自信,在某些責難麵前感到過惶惑,是來自讀者的聲音給了我一個堅定的認識,從而也給了我坦然。
請允許我從偶然讀到的報刊評論中摘引一些話——
“我覺得,周國平為他女兒著這部書是他為捍衛生命的尊嚴以筆為刀與死亡所做的一場肉搏戰。”(朱海軍,《今晚報》1997年4月11日)
“當我買下了那本擺在書架上的《妞妞》,讀完了周國平滿紙的冷峻和溫柔,我想說的是,在這個世界上,其實,我們都是妞妞。”(柳鬆,《南昌晚報》1997年7月17日)
“《妞妞》是為除周國平之外的另一個或其他許多的寂寞而寫的。周國平大概永遠不會知道,陪著他的寂寞坐著的,另外還有很多寂寞。”(黃集偉,《齊魯晚報》1997年8月23日)
“作為妞妞的生父,周國平有著許多難以超越的親子之情,所以他不可能奢談意義。而作為沒有過妞妞的我們,又無從超越。但我們渴望超越,渴望通過意義引渡我們。這才是我們的痛點……”(陳荷,《文藝報》1997年8月30日)
這些話所表達的當然不是對一個私人不幸事件的同情,而是對人的一種存在境況的共感。我默默感謝這些評論的作者,他們的理解使我相信了《妞妞》的意義不限於妞妞。
三
也是從報刊上知道,《妞妞》作為一個文本,還有另外的解讀方式,我且在這裏一並錄下備案。
首先傳遞有關信息的是王一方先生,他在主持一次書麵座談時提到:《妞妞》一書“被美國醫學人文學專家奉為當代中國人文醫學的啟蒙之作”。(《中國文化報》1998年10月1日)後來,聽說又有一些報刊報道了類似消息,但我沒有讀到。直到前不久,讀到了一則稍微詳細一點的報道,其中說:“在美國,有兩所著名的醫學院——得克薩斯大學醫學院和明尼蘇達大學醫學院——已將《妞妞》一書作為案例編進了講義,講義科目為醫學倫理學。所以在美國,《妞妞》被稱為‘中國醫學人文學的重要作品’。如此判斷理由充分:《妞妞》不僅僅是一個作者親曆的悲情故事,而且它還展現出一個鮮活的病人世界。”(《北京晚報》2000年1月10日)緊接著另一則呼籲“醫學需要人文關懷”的報道也認為,《妞妞》一書“給中國公眾提供了一個反省現代醫學觀念與製度的生動案例”。(《中華讀書報》2000年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