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仲夏變作了深秋,君夜意的府邸終於修葺完善。從宮中搬出時,君夜意特意調了方向到廣陵王府去接人,然而要接的人沒有見到,就被君夜淩以“重病纏身,不宜顛簸”為由擋了回來。君夜意離去前無奈地看了一眼他的四弟,即便是挫骨之傷也該痊愈了,何況安回受的隻是皮外傷。那深意的一眼讓君夜淩有了一絲慌亂,回到院子裏看到坐在石椅上對著侍從指揮著草木修剪的安回,就隨口問了一句傷口如何了。安回捧著果子回頭,不解地眨眨眼:“不是早就好了?上個月就已經連痕跡都沒有了啊。”君夜淩握拳放在嘴邊輕咳一聲,點點頭回房了。看著君夜淩離開,安回將手中嫣紅的果子放回玉盤中,伏在桌子上歎氣。這樣清閑的日子真的讓安回過得好生愧疚,雖然君夜淩已經盡量每晚陪著她用膳,但大部分的時間她還是獨處,對,獨處。在王府裏不能肆無忌憚的謀策布局,手中的線一個都扯不到,顯然她是與外界斷了一切聯係。第二日清晨,王府的丫鬟服侍安回梳洗時,安回掐算著日子,然後隨口一問:“四叔叔大婚之日,該近了吧。”丫鬟躬身,“答君小姐,八月初七,就在兩日後。”“那這府上……”安回還沒說完,一旁的木棉就搶著說:“王爺大婚,王府上為何一點準備都沒有?”“回君小姐,王爺說,此等瑣事,從簡就好。準備之事,管家交待初七寅時開始就好。”安回接過棉巾,擦著臉感慨:“王爺娶妃,是瑣事啊……”那個丫鬟在一旁小聲提醒:“是納妃,而非娶妃。”安回一整日都坐在屋子裏,早膳未用,午膳也推了。君夜淩下午回來時直接就進了自己從前住的院子——如今安回的居所。坐在她對麵,看著麵前神色懨懨的安回,因她不吃飯而積聚的怒氣,已在這樣的境況下緩和了些:“下人說你一日未食,怎麼了?”抬眼看了看他,安回故作哀怨的歎了口氣,聲音出來,連自己都覺得太假了。不過該說的還是要說:“安回等著被四叔叔趕出騰煊殿。”騰煊殿,就是如今安回霸占著的主殿了。君夜淩掃了一眼屋中的下人,丫鬟及侍從全都跪下,“有人說了什麼?”“那倒沒有,隻是四叔叔成婚在即,安回占著主殿似有不妥。”君夜淩似負氣的冷哼一聲,“人來了直接送去逸風苑便可。”逸風苑,安回想了想,是廣陵王府中不好不壞的一個偏殿,但卻是離聽雨軒最遠的一個。見安回不說話,君夜淩又問:“你就是為這個不吃飯?”安回搖頭:“不是,隻是安回如今痊愈已久,實在不能再叨擾。”君夜淩頷首,沉思一會兒,而後說:“確實。不如,騰煊殿就給你了。稍後我會撤走殿中府上的人,你的人,可不受盤查出入正門與騰煊殿。”不等安回拒絕,就已經起身離開了。不久,管家就過來帶走了府上的下人,然後拿著庫房的冊簿到安回跟前:“王爺吩咐,殿中的東西可隨意換置。小姐看看有什麼不合眼的,老奴讓人抬走。這簿上的物品,有小姐喜歡的,都可以挪進來。”安回捏捏鼻梁,然後湊到管家麵前:“王爺來真的?”管家挺著胸脯保證:“王爺絕無戲言。”最終,安回還是沒有動騰煊殿的一分一毫。初七的寅時,王府內終於有條不紊的著手準備起來。蘇繡娘,也在這日來王府看望安回。看著還蜷在被子中的安回,蘇繡娘捏捏她的臉,又從被窩裏拉出她的手,笑眯眯地說:“好呀好呀,王爺的本事不小,這才幾月,就把你的肉都養回來了。”安回不理她的調笑,隻覺得蘇繡娘將室外的冷氣都帶了進來,縮回手,裹著被子坐起身。屋外燈火通明,人影攢動。打了個哈欠,才瞟了一眼身邊的蘇繡娘:“我要你帶的東西都帶了麼?”蘇繡娘嬌嗔地看了她一眼:“你要的東西,我怎麼能不帶。”說著,從懷中拿出兩本折子。“這個,是近幾月你之前計劃的實施情況,這個,是北隅王答應出兵的折子,算了日子,消息午時後就能進京。”安回開始翻看第一本折子,另一隻手晃著北隅王的折子,“這是拓本,對吧?”蘇繡娘點點頭,安回順手就丟進了門口的炭盆中。蠶絲繡錦的折子極容易點燃,金色的火光之後,就已沒了蹤跡。“日後這些不必要的,就不必帶進來了。”蘇繡娘斂了笑,點點頭。安回看了眼外麵,然後淡淡地問:“外麵,現在做什麼呢?”“準備聘禮呢。聽說是等會下了聘,直接把人抬過來。王爺是不去接的,這不,這會兒還沒醒呢。”安回點點頭,遣走了蘇繡娘。披著被子赤足在房間踱著步子,然後吹熄了燈,悄悄從側廳出了屋子。外室的動靜有些大,君夜淩早就醒了,一直閉著眼假寐。寢室外有細微的腳步聲,聽出是誰,君夜淩沒有起身。門被輕輕推開,又合上。來人自帶被子,跨過床邊的他躺倒裏側。“四叔叔。”君夜淩沒有睜眼,也沒有回答。隻是意識到身邊的人帶著寒氣,將她裹著的被子掀開,扔到地上,再用自己的被子蓋住她。安回窩在裏麵,輕嗅著他的氣息。騰煊殿她住的久了,雖然什麼都沒動,卻早沒了他居住過的氣息。二人本隔著些距離,黑暗中,安回聽著他沉著的呼吸,忽然湊過去摟住她,埋首在他懷中。“四叔叔,帶我走吧。”安回自己也納悶,說出的話為什麼帶著哭腔,而眼淚,也不覺溢了出來。她的舉動出乎意料,君夜淩後知後覺地伸出手臂環住安回的腰身,說“好”。安黎秋巳時三刻,身著一身大紅嫁衣被接進廣陵王府,卻並未見到君夜淩。而巳時剛過,西北傳來戰報,北隅王銷毀盟約入疆宣戰,君夜淩被召入宮中。議政殿裏,君夜銘也在。看著君無痕,君夜淩已猜到大概。“西北之事,朕一直以為廣陵處理的極好。如今北隅王突然發難,你有何說辭!”君無痕手中的奏折被扔到了君夜淩腳下,銳利的眼眸中怒氣頗盛。君夜淩撿起奏折,隨意掃了一眼。“兩年未降雨,三年收成全無,課稅無減,我朝封疆,無救濟。”君無痕被他的話噎住了怒氣,然後一揮手:“朕無論緣由,西北之事一直交由你負責,朕知你剛剛婚娶……”“是納妾。”君夜淩冷聲糾正。龍椅上的人猛地拍了下龍案:“左相之女,還辱沒了你廣陵王的名聲不成?!收為側妃也就罷了,今日才下聘,也未迎娶,你讓左相的老臉往哪擱!”君夜銘連忙勸阻:“父皇息怒。如今北隅王一事迫在眉睫,左相之事,可延後再議。”“廣陵帶兵,即刻赴北。任君夜銘為副將,從軍輔佐。”“兒臣以為不可。西北之塞,苦寒要地。七弟初入軍中實乃不妥。君安回如今身體痊愈,可以隨兒臣遠征。”君無痕盯著他,“安回,我自有安排。”“不知父皇作何安排。”君夜淩垂首,未與其對視。“安回已及嫁齡,適齡之人隻有小六還未婚配,朕決定讓安回留京完婚。”“安回是兒臣手下最為熟悉西北之人,兒女情長,還是留著歸來再議。兒臣告退。”君夜淩說完,就轉身離開議政殿,到校場點兵。因來之前就已讓安回準備,所以隻是派人通知安回於城門彙合。君夜銘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總有些莫名的心慌。君夜淩出門時,恰好遇到了奉旨前來的君夜南,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未作停留便大步離開。君夜南回首看了一眼,叫住他:“四哥。”君夜淩仿佛沒有聽到,很快消失在視線中。再轉身時,看到了樹叢掩映中的一抹白色衣角。他繞過樹叢,便看到了站在金絲菊花圃前的安回。聽到聲音,安回轉過身,暖金色的陽光下,她周身仿佛散落一地光華,映在他眼中,成了這一生的執念。“四哥剛走。”“我在等六叔叔。“剛剛皇爺爺似乎提到了六叔叔的婚事。“六叔叔若是對人選有什麼不滿意,大可以拒絕。“安回隨軍奔波,恐難以安定。“但如若承蒙六叔叔屬意,安回也能無恙歸朝……”“我等你。”君夜南回到王府時,負手站在窗邊輕歎,剛剛,似乎有些急切了。可是……隱忍了有多久了,君夜南閉眼沉思,七年前,那晚君夜淩抱回的女孩兒,昏迷中叫著爺爺,淺淡的眉毛深深蹙起,慘白的麵色給精致的五官平添了一抹楚憐。那時的她,僅僅匆匆一瞥,就好像撩撥著他的心弦,她緊握的小手,好似揪著他的心髒,讓他今後每一次的相遇,冷淡的神情下,都是疼痛的心悸。行軍已有兩日,這日夜中停軍駐紮後,夥夫開始生火煮飯,營中也點了篝火。安回披著白色的裘皮披風,被君夜淩拉到身前將其裹緊。安回即使再纖瘦,此刻也覺得自己有點臃腫了。坐在篝火旁,小半壇溫酒下肚,安回就熱得脫掉了厚厚的披風。君夜淩將披風拾起,交給身邊的士兵。不知君夜淩做了什麼手勢,周圍的人都悄然走開。安回淡淡地掃了一眼,拇指摩挲著酒壇的邊緣:“其實,北隅王該是已經撤兵了。我們沒必要這麼趕了。”身邊的君夜淩微微彎身,托著酒壇的底部,借著安回的手喝了一口。然後抬起頭:“我知道。急的,是另一件事。”……安回側頭,酒精侵染的緣故,微眯的眼尾好像是有一點兒上挑,帶著好奇的神情。“什麼事?”“……一件想做很久,卻一直逃避的事。”永元十六年,七月初四,淩北征。途遇火阻,不幸於逝。卒始無信,見一焦屍臥於玉髓之上,遂攜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