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好了,真沒有想到在美國還能碰到中國警察。”她有些興奮的聲音裏帶著一絲顫抖。

我發現她傷勢很重,腹部嚴重受挫,而且右腿大量出血。這種情況已經大大超出我所能應付的範圍。“你肯定沒有係安全帶。”我說。她輕輕應了一聲,我知道她此時正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你很年輕嗎?”我沒有想到她會突然問我這個問題。“我今年22歲。”我一邊回答一邊開始注意她。她眼睛不大,但眼睫毛很長,鼻子雖不聳,可是搭配上那張小嘴卻讓人看著非常舒服。她給了我一個淡淡的微笑:“我25歲。”

她脈搏跳得非常快,而且渾身發抖,這是嚴重內傷和大量失血的直接反應。我起身打算去車上拿條毛毯。“請你別走好嗎?我現在很不舒服,希望你在旁邊陪我說說話。”我心裏一震,我親臨過很多車禍現場,看到過不少悲慘的場麵:被撞得隻剩下半邊臉的,手腳脫離身體的,血肉模糊的……車禍後的傷者最通常的反應便是極度恐慌,大喊大叫,可她此時的語氣卻顯得驚人的平靜。

“好,我不走。”我隨即在她身旁跪了下來,用手緊緊將她不停出血的傷口壓住,我所能做的隻有這些了。

“你做警察有多久了?”

“不到一年。”

“剛剛那個穿黃色衣服的也是警察麼?”

“對,黃色衣服是加州公路巡邏隊的製服。”

“那你為什麼穿的是黑顏色的?”

“這不是黑色,是深藍色,深藍色是洛杉磯市警察局的製服。”

“做警察怕不怕?”

“有時候怕。”

“就像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是嗎?”她呼吸急促還不忘記微笑。

“哦……”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開警車嗎?”

“開,就停在後麵。”

“今天都怪我不好,”她幽幽地說,“碰上這種事情,而且還沒有係安全帶。”

“別這麼說,這不是你的錯。”我心裏非常難過。我真的希望可以在一個什麼其他場合遇到她,不僅僅因為她是中國人,也不僅僅因為她是個女孩子,隻是當一個健康的人麵對一個瀕臨死亡的人的時候,那種感覺難以言喻。

“可以幫我做件事情嗎?”她說話的聲音已經開始減弱。

“當然可以。”

“我的包在車裏麵,包裏有個紅顏色的通訊錄,不過,請不要打電話給我父母,我妹妹在Washington State University,先打給她好嗎?”

“你不會有事情的。”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聲音輕得連自己都幾乎聽不見。

此時我們周圍被頭頂上警用直升機的強烈燈光照得雪亮,遠處傳來了大批消防車、救護車逐漸靠近的警笛聲。

“別擔心,救護車已經到了,”我試圖安慰她,“我們會用最快的速度送你去醫院,你肯定沒有事情的。”

她勉強地露出了一絲笑容說:“你人真好,可是我剛剛看到那個警察對你搖頭,何況我現在根本就感覺不到痛了……”

“你從大陸哪裏來?”我想打斷她換個話題。

“長沙。”

“警官,這裏讓我們來吧。”此時五六個救護人員已經圍在了我們身旁,他們給她做了迅速的檢查後便決定不在現場治療。

“我去拿你車上的東西,待會兒我們醫院再見。”我站起來對她說。

“謝謝你。”她又對我嫣然一笑,那個笑容刻骨銘心,讓我永世難忘。

她開的是一部1982年產的Honda Accord,車子已經被撞得完全變形。我無法打開車門,所以隻有讓消防隊員用氣壓鋸切開。車裏到處都是鮮血,她包裏的東西七零八落地落在各個角落。我一邊幫她收拾東西,一邊祈禱她渡過難關。

因為傷勢太重,她後來沒能渡過難關,死在了開往醫院途中的救護車上。我信守諾言,遵照她的意思通知加州公路巡邏隊將電話打給了她的妹妹。我在檢查證件的時候看到她駕照上的名字是Lisa Chen,家住加州San Gabriel,除此以外我對她一無所知。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是什麼可以讓一個25歲的女孩子麵對死亡卻如此從容,她沒有驚恐、沒有抱怨,甚至沒有掉過一滴眼淚,而且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惦記著不讓家中的父母難過……

我們給未來不可預測的事情冠以“命運”兩字,是因為我們在命運麵前的確毫無選擇。或早、或晚、或突然、或意料之中,我知道終有一天我也將麵臨死亡。如果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刻還能擁有什麼,我希望我能擁有那個女孩子的笑容,有了這個笑容我便多了一分勇氣,多了一分堅強,多了一分隻要活著就不悲悲戚戚的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