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是蒙瞎子給算的命罷,倒也奇怪,我竟然真的一直災禍連連,別人好幾輩子才能碰上的事情,全讓我一個人占了。臨出國以前,我去祖父母墳上祭拜,將年來生出的雜草整理了整理,沒有拔掉,熱熱鬧鬧才是我要的,僅僅將汙物除淨了。父親說,祖父去世前,曾跟他提起過,說我命硬,克自己,幫夫。我聽了微微笑,沒有回答,他們的心願,應該是看著我歡歡喜喜嫁人罷。
祖母沒能等到我有能力,實現所許諾的空中樓閣,就突然去世了,從那時候開始,我明白了,任何誓言,都敵不過隔絕一切的時間。
我過完十五歲生日不久,父親將我強行接到了城裏。我將自己反鎖在屋裏,以死相逼,要求父母將我送回去,不然寧願絕食餓死。沒幾天,祖母竟坐著城鄉公交車到了這裏——她是如此了解我。
祖母嚴厲喝斥了我。我忍不住哭泣,喊道:“這明明不是我的家,你幹嘛不要我了。”
祖母摟著我:“惜惜,小鳥長大了,都要離開老鳥,況且是人呢。”
“我現在還是小孩啊,也不想這麼早就飛走,不管怎麼樣,我要跟你回去。”
“這個家多好,幹幹淨淨的,有小弟弟,還有很多小人書,好吃的,比咱們家好一百倍,你住習慣了,讓你回你都不回。”
我為難地趴在祖母的耳邊說:“我不喜歡這裏的味道。”
祖母莞爾:“你個小鼻子還挺挑的,這裏沒什麼味啊。”
我無賴地膩歪在祖母身上:“我喜歡你身上的味兒。”
“好,改天讓你爸爸去拿我幾件衣服來,那上麵都是我的味道。”祖母無可奈何地拖著長音說。
直到現在,我睡覺的時候,還是要在身邊放著祖母的舊衣服,那股味道,混合了似水流年的雜陳。那天到了傍晚了,祖母執意要回去,說不放心家裏的生靈,父親沒有辦法,隻好從單位借了輛車送她。我像個小猴子一樣,率先爬上去,扒著車座不下來。
祖母讓步,還是讓我跟著她去了。
很明顯,到了我的地盤,父親束手無策,我站在床上,居高臨下,滿臉恩賜地對他說,明天是周末,等星期一早晨來接我。
那天晚上半夜,祖父支氣管炎犯了,讓祖母去拿藥。我聽到“咚”的一聲,祖母摸黑磕倒在了地上,好久都沒有反應。祖父連忙爬著點上油燈,看見祖母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祖父慌忙起身,出去找人幫忙送醫院。我溜下床,躺倒在祖母的懷裏,抱著她溫熱的身子。就那樣,祖母一直也沒有再醒過來。以後,祖父突然得了腦中風,我七病八災,祖母都不知道了,這倒是好事,否則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心安的。
直到現在,我睡覺的時候,還是要在身邊放著祖母的舊衣服,那股味道,混合了似水流年的雜陳。熬夜餓極了的時候,我能從那衣服上聞到淡淡的味道:槐花餅的香味、青草的土腥氣、煙味……
月是故鄉明
文/季羨林
每個人都有個故鄉,人人的故鄉都有個月亮,人人都愛自己故鄉的月亮。事情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但是,如果隻有孤零零一個月亮,未免顯得有點孤單。因此,在中國古代詩文中,月亮總有什麼東西當陪襯,最多的是山和水,什麼“山高月小”、“三潭印月”等等,不可勝數。
我的故鄉是在山東西北部大平原上。我小的時候,從來沒有見過山,也不知山為何物。我曾幻想,山大概是一個圓而粗的柱子吧,頂天立地,好不威風。以後到了濟南,才見到山,恍然大悟:山原來是這個樣子呀。因此,我在故鄉裏望月,從來不同山聯係。像蘇東坡說的“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完全是我無法想象的。
至於水,我的故鄉小村卻大大地有。幾個大葦坑占了小村麵積一多半。在我這個小孩子眼中,雖不能像洞庭湖“八月湖水平”那樣有氣派,但也頗有一點煙波浩渺之勢。到了夏天,黃昏以後,我在坑邊的場院裏躺在地上,數天上的星星。有時候在古柳下麵點起篝火,然後上樹一搖,成群的知了飛落下來。比白天用嚼爛的麥粒去粘要容易得多。我天天晚上樂此不疲,天天盼望黃昏早早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