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當她在屋子裏整理他當年留下的衣物時,房門被推開了,她抬頭,剛好看到他含淚的眼睛。

18年,18年的風刀霜劍,能滄桑多少心靈,荒蕪多少愛情,削平多少誓言。

18年的苦苦守候,如果說最開始那是望穿秋水的等待,到了後來等待對於她來說已經變成了一種習慣。她像一個勇士一樣守候著自己的幸福。

張媽

文/鍾敬文

她使我們窘極了!

是初到這裏那天的下午,我們叫她去買米和洋油等東西,她竟一點都聽不懂。她說的,我們又無從了解。

“這真為難了!在這裏,簡直像到了窮荒的異國一樣。”我苦笑著說。

“你住在浙江不是將一年了嗎?為什麼連聽也聽不來?”蓬埋怨我說。

“杭州話,還馬馬虎虎可以聽得懂一點:她說的是道地的鄉音呢。”

“暫時除了由它去,再沒有別的良法了。”

過了兩三天,費了許多細辨強記。指物喻形的功夫,關於幾種日常重要的物事,如飯、菜、魚、肉、洗浴、點燈等說法,彼此才漸漸能互相聽懂:但一說到別的東西,還是無法懂得。自然,對於那些,不聾啞也隻好聾啞了。

一個星期過去了。因為蓬常常到廚房裏去幫她工作,彼此便漸漸有些習熟起來,說話也能夠互相懂得些。她說她是諸暨人,家裏有丈夫和兒子。到這裏做工,是幾個月來問的事。主人對她很苛刻,尤其是主婦時常不免要以凶狠的聲色威嚇她。不是說東西弄壞了,便罵她用柴米太浪費。沒有客人來租屋住時,她吃飯是沒有菜送的。因為主人從來不給她買菜的錢。(主人是常常住在城裏或此間旁邊的老家裏的。)有客人來住,她幫客人做飯、洗衣服,從那裏得到報酬外,主人便再不給工資了。——她照例的工資,每月隻有三元。

“她是很可憐的!”蓬轉述了她的話,黯然這樣慨歎了一聲。

“唔,很可憐!”我答應著:心裏又觸動起社會的大問題。

她是幽閉在缺乏教養、習俗簡陋的鄉村的婦人,加以生性又比較笨拙,雙足更包裹得像兩隻菱角。一舉一動,自然不免給予我們以不輕快,甚至於很難堪的感受。有時,也想發發氣;但一念到她身世的可憐,便自然地隱忍下去了。

有一天,蓬蹙著眉峰,用淒顫的聲音告訴我:

“張媽快要回去了!”

“做什麼?”我意外地受著她的話的襲擊,急遽反問了一聲。

“剛才她在廚房裏告訴我,主婦又罵用柴米太多,說不要她了。她預備月底回去,要我替她寫信報知家裏。她一邊說,一邊哭,情景怪淒涼的!”

我們沉默了,但苦霧卻密密籠在各人的臉上。不久,她進來衝開水,我們都低著頭沒勇氣看她的臉色。

一次,蓬到城裏去,黃昏時還沒有回來。幾次她問我好不好開飯,我總回說等她回來才開。後來,夜太黑了,我隻好草草地獨自吃了。第二天,蓬到廚房去時,她說:

“昨晚先生等你等了許多時候才開飯,他隻用了一點白飯,卻把菜都留下等你吃。”

蓬把這話轉告我時,我們一齊笑起來了。

“我們盡說她蠢笨,她也會做這樣聰明的打趣呢。”我說。

“笨人有時是特別會講聰明話的。”蓬搶答著。

以後,我們不但覺得她可憐,她可憐之外,還有聰明逗人愛的地方。

一次,她要蓬給她寫家信。並吩咐我們付工資的時候,不要交到主人的手裏。因為前次有位來住的客人,給了她三元六角的工資,但是交由主人轉的,所以結局卻隻剩下三元的整數落到她的手裏了。

約莫七八天前一個黃昏,寂靜的庭園,忽然嘩鬧起來。老主人的怒叱聲,男工人的奔走聲,張媽的呼喚聲,群雞的鼓翼聲,一時並作。是開飯的時候了;但總不聞碗箸的音響。我不知道是鬧了什麼亂子。後來,蓬問了一問,才曉得是主人失了一隻雞的事情。

晚上,九時了。往常這時分,她早就熄燈睡去了;但這晚卻老聽見她往來草堆竹下,祝祝而呼的聲音。我們替她擔憂著,如果這隻雞今晚找不出來,明天主婦知道了,她不知要怎樣重重地受罪一場。

第二天,上午十時左右,她一進來就對我們說:

“真冤枉!那隻雞,要我賠一塊半錢。”

聲音是哀慘慘的,臉色更沮喪得難看了。

這時,我們除了搖頭,再沒有什麼表示。她出去了,房裏突來了緊張的沉默。

“一隻雞,半個月的薪水……”我淒黯地在腦裏想著。

蓬躺在沙發上,始終不響。從她的眼色神情看來,無疑地為了張媽剛才的話而愁苦著。

她是幽閉在缺乏教養、習俗簡陋的鄉村的婦人,加以生性又比較笨拙,雙足更包裹得像兩隻菱角。一舉一動,自然不免給予我們以不輕快,甚至於很難堪的感受。是午後了。太陽照例斜在西邊,我們躲到竹林下去,蓬在看她的書,我則坐在石條上寫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