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把五哥叫進來罷,說你有事叫他。”

——“不,你不要去叫他。你就讓我一個人在這兒坐坐好了。”

她這樣說了,我覺得好像有暫時留著陪伴她的義務一樣,怎麼也不好離開她就一人走開。

——“怎麼不進母親房間裏去坐呢?”

——“母親已經睡了。”

我走下階沿,走到養著睡蓮的石缸邊上。

——“哦,子午蓮都開了。”

——“可不是嗎!我看著月光從壁上移到了天井的當中。”

就這樣我把取舊詩本的念頭拋去了,就立在水缸邊上陪著她,想暫時療慰她的寂寞。

可供說話的資料是很少的,因此沉默的時候也很多。

有一次彼此沉默了一會兒,她突然地微微笑出了聲來。

——“想起了什麼事情好笑呢?”我問她。

她說:“我想起了你的相片。”

——“我的相片?”

——“是呢,我們家裏有一張小學堂甲班畢業生的相片。”

是的,是有那麼一張相片。那時候她的父親王畏岩先生在做縣視學,那相片的當中是有他的。縣長坐在正中,視學坐在縣長的右邊,校長坐在左邊。

——“我有什麼好笑呢?”

——“我笑你那矜持的樣子。你人又小,要去站在那最高的一層。你看你,把胸口挺著,把頸子扛在一邊,想提高你的身子。”

她一麵說,一麵也做出這樣的姿勢來形容。她自己又忍不住好笑,連我也陪著笑了。

——“不過,”她又說,“那也正是你的好勝心的表現。你凡事都想出有一頭地,凡事都不肯輸給別人。是不是呢?”

這是她的觀察力銳敏的地方,我隱隱地佩服她,她好像讀破了我的心。

——“八弟,你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嗎?”

——“我不知道,是不是叫‘王師什麼’呢?”因為她有兩位小弟弟,一位叫王師軾,另一位叫王師轍,是說要學習蘇軾和蘇轍。

——“對了,我叫王師韞。”

——“是謝道韞的韞啦。”

——“你猜對了。”

就這樣淡淡的幾句話,卻和那淡淡的月光一樣,在我的心中印著一個不能磨滅的痕跡。隻要天上一有月光,總要令人發生出一種追懷的悵惘。

五嫂死的時候我已經在成都讀書。她在臨終時大約看見我的幻影,聽說她向著空漠中說:“八弟!八弟!你回來了,啊,你回來了!”

阿長與山海經

文/魯迅

長媽媽,已經說過,是一個一向帶領著我的女工,說得闊氣一點,就是我的保姆。我的母親和許多別的人都這樣稱呼她,似乎略帶些客氣的意思。隻有祖母叫她阿長。我平時叫她“阿媽”,連“長”字也不帶;但到憎惡她的時候,——例如知道了謀死我那隱鼠的卻是她的時候,就叫她阿長。

我們那裏沒有姓長的;她生得黃胖而矮,“長”也不是形容詞。又不是她的名字,記得她自己說過,她的名字是叫作什麼姑娘的。什麼姑娘,我現在已經忘卻了,總之不是長姑娘;也終於不知道她姓什麼。記得她也曾告訴過我這個名稱的來曆:先前的先前,我家有一個女工,身材生得很高大,這就是真阿長。後來她回去了,我那什麼姑娘才來補她的缺,然而大家因為叫慣了,沒有再改口,於是她從此也就成為長媽媽了。

雖然背地裏說人長短不是好事情,但倘使要我說句真心話,我可隻得說:我實在不大佩服她。最討厭的是常喜歡切切察察,向人們低聲絮說些什麼事。還豎起第二個手指,在空中上下搖動,或者點著對手或自己的鼻尖。我的家裏一有些小風波,不知怎的我總疑心和這“切切察察”有些關係。又不許我走動,拔一株草,翻一塊石頭,就說我頑皮,要告訴我的母親去了。一到夏天,睡覺時她又伸開兩腳兩手,在床中間擺成一個“大”字,擠得我沒有餘地翻身,久睡在一角的席子上,又已經烤得那麼熱。推她呢,不動;叫她呢,也不聞。

“長媽媽生得那麼胖,一定很怕熱罷?晚上的睡相,怕不見得很好罷?……”

母親聽到我多回訴苦之後,曾經這樣地問過她。我也知道這意思是要她多給我一些空席。她不開口。但到夜裏,我熱得醒來的時候,卻仍然看見滿床擺著一個“大”字,一條臂膊還擱在我的頸子上。我想,這實在是無法可想了。

但是她懂得許多規矩;這些規矩,也大概是我所不耐煩的。一年中最高興的時節,自然要數除夕了。辭歲之後,從長輩得到壓歲錢,紅紙包著,放在枕邊,隻要過一宵,便可以隨意使用。睡在枕上,看著紅包,想到明天買來的小鼓,刀槍,泥人,糖菩薩……。然而她進來,又將一個福橘放在床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