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橋當中是一條鋪木板的橋路,供車、轎、人、馬行走。橋路兩邊的船頭船梢,就成了婦女們清漂衣服的活動碼頭。這裏正當河中央,水深、流急,跪在渡橋邊上汰衣裳,比河邊汰,又省力又可以漂得很清。

在河邊石埠頭或河中渡橋上汰衣服,頭上都是沒有遮攔的。夏天,外婆常常趁天快亮時汰衣,早飯後就跪到船橋上汰。中午還要頂著毒日頭再來跪一次。冬天,河上風緊,水又徹骨地涼,她也一天不脫,日日跪在河邊寒風裏汰衣裳。

外婆年輕時,行動像風一樣快,一會兒刮到灶間,一會兒刮到洗衣盆邊。日裏洗衣,晚上打燈照補衣裳、納鞋底。本來,洗衣服算不得很重的家務勞動,但外婆洗衣服,不是家務勞動,是社會服務。圓木盆,每天要洗好幾盆髒衣服,她不能一天不洗衣,那是那些年中她為全家謀生的重要手段。在苦役般的繁重勞動中,她的指關節弄壞了,不能自由地伸屈。氣管炎也是冬天河邊的朔風、冰雪水造成的,已經變成了幾十年的痼疾。現在,甚至連夏天的深夜裏,也不斷有咳嗽哮喘來折磨她。

那時,洗衣服的去汙用品,是很原始的,洋皂很金貴,一隻有替人洗綢衣時才用。洗布衣服,總是用皂莢。那是一種像刀豆一樣的樹果。四鄉農民從樹上采下來,曬幹了,再拿到鎮上來賣。用的時候,拿棒槌把堅硬的皂莢敲軟、敲爛,就用碎皂莢片搓洗衣服。

那個時候,洗衣粉還未出世,洋堿也是比較金貴的。洗大件頭的被單、床單,用皂莢當然十分不便,外婆就拿灶膛裏的草木灰浸水洗被單。常常在頭天晚上把草木灰放在缸裏,兌上水,一夜浸透了,第二天早上,把澄清的水舀出來泡被單。這水是草木灰的浸出液,堿性重,去油汙力強。

解放以後,兒女都已長大成人,外婆再也不需要為掙幾個銅板冬天下冰河,夏天頂毒日頭去河邊汰衣裳了。她那雙青筋裸露的手,頭一次得到了解放。這雙手,幾十年間將千千萬萬件髒衣服洗淨、燙平、疊齊。讓人們體麵地著在身上,開開心心地去相親、去走親戚、去參加酒宴。

她那隻關節不靈便的手,應該休息了。但勞動,已經變成了她幾十年形成的生活習慣,休息,反而變成為一種似乎是多餘的奢侈。不洗衣服,她感到閑得難過。一個折衷的方案,老太隻洗自己的衣服,但她還嫌不夠,一定還要加上小孫子的衣服。

洗衣的條件變了。皂莢,先為肥皂,後為更方便的洗衣粉所替代了。汰衣服,不用到朔風凜冽或毒日蒸烤的河邊;可以在不透風雨的室內水池裏汰了。有了這一些,老太感到十分心滿意足了,沒想到,到了八十五歲銀雪滿頭時,一下又來了個洗衣裳的機器。幾十年的老習慣,全讓這個陌生的機器人弄亂了(她聽小孫子常說起機器人,她以為洗衣機大概就是洗衣服的機器人了)。她有些疑慮,怕機器莽撞,笨手笨腳,洗不幹淨。說不定,用力不勻,還會把衣服搓破。

她觀察了幾天,看小孫子是怎麼製服這個機器的。

她站在洗衣機前,看著衣服、被單在水裏旋轉、翻滾,像鯉魚搶水一樣,擊起歡樂的水聲,浪花。

機器很乖巧,很盡職。衣裳洗得很幹淨。領口、袖口不存汙漬,薄如紙的舊汗衫也看不到一點損傷的痕跡,的確良還是蠻挺括的。

機器在勤奮地洗衣裳,外婆的手卻閑著。她的手第二次解放了,但她卻十分不習慣這次的解放。

她在洗衣機前看了許久,終於搖頭歎息地自言自語:

“這是什麼人的手,造出了這一雙巧手。”

在苦役般的繁重勞動中,她的指關節弄壞了,不能自由地伸屈。氣管炎也是冬天河邊的朔風、冰雪水造成的,已經變成了幾十年的痼疾。

老人

文/何其芳

我想起了幾個老人:

首先出現在我記憶裏的是外祖母家的一個老仆。我幼時常寄居在外祖母家裏。那是一個巨大的古宅,在蒼色的山岩的腳下。宅後一片竹林,鞭子似的多節的竹根從牆垣間垂下來。下麵一個遮滿浮萍的廢井,已成了青蛙們最好的隱居地方。我怯懼那僻靜而又感到一種吸引,因為在那幾乎沒有人跡的草徑間,蝴蝶的彩翅翻飛著,而且有著別處罕見的紅色和綠色的蜻蜓。我自己也就和那些無人注意的草木一樣靜靜地生長。這巨大的古宅有四個主人:外祖母是很老了;外祖父更常在病中;大的舅舅在縣城的中學裏;隻比我長兩歲的第二個舅舅卻喜歡跑出門去和一些野孩子玩。我怎樣消磨我的光陰呢?那些鎖閉著的院子,那些儲藏東西的樓和那宅後,都是很少去的。那些有著鏤成圖案的窗戶的屋子裏又充滿了陰影。而且有一次,外祖母打開她多年不用的桌上的梳妝匣,竟發現一條小小的蛇蟠曲在那裏麵,使我再不敢在屋子裏翻弄什麼東西。我常常獨自遊戲在那堂屋門外的階前。那是一個長長的階,有著石欄杆,有著黑漆的木凳。站在那裏仰起頭來便望見三個高懸著的巨大的匾。在那鏤空作龍形的邊緣,麻雀找著了理想的家,因此間或會從半空掉下一根枯草,一匹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