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甚而至於被鄉下人奉若神明的時候,那就是打了宏吉以後。宏吉是光宗門下的第一個走狗,每年收租的時候,常代替光宗下鄉。光宗的走狗是無不凶狠的,宏吉尤其過人,鄉下人最怕他,有一回,宏吉到一個農民家裏收租,照例是用種種方法挑剔,那個農民覺得吃虧不起了,隻得向他跪求。但是宏吉毫不放鬆,最後甚至踢了那農民一腳。恰當農民倒地的時候,雙吉公公來乞食了,他見了這情形,並不打話,就提起他的打狗棒,朝宏吉亂打。凶惡的宏吉,一見是他,居然不敢撒野了,終於客客氣氣地了結他的收租的事。

這一件事轟動了方圓十裏以內的地方,誰都知道雙吉公公這乞丐還有一種偉大的權威,連宏吉也要被他所打而不敢抵抗。

據後來打聽所得,宏吉原是雙吉公公的兄弟,而且從小就很怕哥哥的,所以才有這樣的事情。這是沒有什麼可異的了。但還有可異的是,連光宗先生也似乎有點忌憚雙吉公公,對雙吉公公的行為不敢奈何。至於最可怪的,當然是雙吉公公和宏吉他們兄弟倆的事情,一個做乞丐,一個做鄉紳的走狗,一個反對光宗先生,一個卻依附哥哥所反對的人。這個道理,鄉下人終於研究不出。

以上種種,是我們村裏平日傳播著的一些故事,但當在魁星閣下和這個異人有了直接的交際之後,我們所知道的故事是更多了。

在這裏,我還得說明一句,為什麼我稱他的名時,下麵總帶著“公公”兩字?原來,在輩分上,雙吉公公比我要大兩輩,所以我得叫他“公公”。照平常的習慣,在我們村裏,凡是操賤業或流為乞丐的,人們對他大抵不照行輩稱呼,單是“××泥水匠”、“××討飯佬”這樣的叫叫而已。但對於雙吉公公是例外,無論當麵或背後,多數人總還是照行輩稱呼他的。因為他是我的長輩,又知道他的行動很像書上所說的“披發佯狂”的異人,因此,我樂於同他接近。當第一次在魁星閣旁沒頭沒腦地聽了他的一番訓話時,我和我的朋友非但不以為忤,簡直還有一點——可以說是“榮幸”之感。

他以魁星閣為家,但並不睡在閣上,而睡在閣下的作為路亭的一角。經過路亭而且略事休息的人,每天是很多的,但他並不和誰說一句話,有人去問他,他也不做聲。對於我們兩個孩子,大概是看出什麼特別的地方來了罷,有一天,當我們睡在大石上的時候,他居然來同我們談天了,但一開口,便詞嚴色厲,直待訓話既畢,方才比較和悅地同我們說些別的話。

從多次的談話裏,我們知道他的祖父是個舉人,父親是個秀才,都是有功名的人。他和他的兄弟宏吉,也曾讀過書,但當他正想去考秀才的時候,科舉就停了,這是他一生中第一個深痛的遺憾。幸而他的祖父頗積下一點財產,還可以做少爺度日。然而,有一年,已經做了鄉紳的光宗因和他的父親爭一個女人,打起官司來。光宗運用手腕,占了勝利,他的父親因此抑鬱而死了。父親一死,而他們兄弟年齡都幼小,光宗又利用這個機會,用種種方法,把他們的財產幾乎全部侵占了去。雙吉公公氣忿不過,就離開故鄉,想在外麵圖一個成就,然後回去報仇。他在外麵經曆了許多辛苦,當過兵,做過衙役,做過商店的賬房,私塾的教師,一直沒有大成就,待到落魄地回到故鄉,隻見他的仇人的勢力方興未艾,而且他的兄弟,已經受了光宗的誘惑,反去做了仇人的走狗。他在悲憤之餘,決定做乞丐度日,但不向本村人求乞,以表示他的傲氣。最初幾年,他常到光宗家裏去,胡亂罵一通,或者隨手拿點東西出來,光宗家裏的人出來奪取時,他就揮棒亂打,一麵叫道:“光宗這畜生把我家的財產都吞下了,我拿了他這一點東西算什麼?”同時還把光宗家裏的醜事大聲講述,一直講到大街上。有一次,光宗親自出來幹涉他,他也把打狗棒迎頭打過去,光宗對他也終於沒有辦法。因此,光宗全家的人都很怕他。

他又說,他本來恨的隻是光宗一家,後來看出所有鄉紳,無不和光宗一樣,沒有一個是好的,所以恨起全體的鄉紳來。同時,他在鄉下看到,窮人們的心都是善良的,而且他們被鄉紳壓迫得太可憐了,所以他常常願意替鄉下人幫忙做事。因為這樣,他到光宗家裏吵鬧的事就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