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說:雖“事忠賢極謹,而陰慮其不足恃,每進謁,輒厚賄忠賢閽人,還其刺”。至崇禎朝,“元年,起光祿卿”,後“禦史劾其黨邪,罷去。明年定逆案,論贖徒為民,終莊烈帝世,廢斥十七年,鬱鬱不得誌。”吳偉業在《馬阮始末》中說得更具體些:
及左(光鬥)、魏(大中)諸公被禍,大铖雖對客不言,而眉間栩栩有“伯仁由我”之意,尋召為太常卿。居數月,複乞歸。崇禎元年,起升光祿寺。蓋大铖陰狡,雖附璫,心知不可久恃,凡書幣往來,隨購其名刺出。故籍璫時無片紙可據。至大中子學濂上疏,稱大铖實殺其父,始坐以陰行讚導,削奪配贖。欽定逆案,列名其中。
罷官期間的前十年,此人還算老實,伏居南京,杜門謝客,寫《燕子箋》。王士禛《池北偶談》載:金陵八十老人丁胤,常與予遊祖堂寺,憩呈劍堂,指示予曰:‘此阮懷寧度曲處也。阮避人於此山,每夕與狎客飲,以三鼓為節。客倦罷去,阮挑燈作傳奇,達旦不寢以為常。’在《燕子箋》第一出《家門》的《西江月》中,“老卸名韁拘管,閑充詞苑平章,春來秋去酒樽香,爛醉莫愁湖上。”可以視作他被斥回鄉,失意官場的寫照。
如果援周作人例,不以人廢文的話,單就這部《燕子箋》,平心而論,戲雖一般,但在語言上,達到如此詩化的高度,是不能不令人歎服的。前人詞句,為其所用,如同己出,那融通化脫的能力,簡直無與倫比。《花朝生筆記》稱他:“其所作諸曲,直可追步前人,至於《燕子箋》則美不勝收矣。”《曲欄閑話》也稱他:“圓海詞筆,靈妙無匹。”
阮大铖寫的戲,其詞藻之華彩,文字之典雅,情致之柔曼,格調之清麗,確有不同凡響之處。同時代人的張岱,指出他的語言,“句句出色,字字出色”,雖然有點溢譽,但從琳琅滿目的佳句看,說他得晚唐詞人三昧,有五代《花間》餘韻,倒也不算過分。
張岱在《陶庵夢憶》書中《阮圓海戲》短文裏,提到他“在其家看《十錯義》、《摩尼珠》、《燕子箋》三劇”,阮大铖將戲中“串架鬥筍、插科打諢,意色眼目,細細與之講明,知其指歸,故咬嚼吞吐,尋味不盡”。雖然,張岱對其作品的藝術成就,持十分推崇的態度。但在政治上也還是同他保持距離:“阮圓海大有才華,恨居心勿靜,其所編諸劇,罵世十七,解嘲十三,多詆毀東林,辯宥魏黨,為士君子所唾棄,故其傳奇不之著焉。”但他終究是藝術家,唯美主義者,認為“阮圓海家優講關目,講情理,講筋節,與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製,筆筆勾勒,苦心盡出,與他鹵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腳腳出色,出出出色,無不盡情刻畫,故其出色也愈甚。”
這大約是1644年明亡前的兩三年間事。
張岱,作為一位純粹的文人,也許意識不到國土日,危機臨近,也許預料不及大好河山,即將易色;但一向以“談兵論劍”自雄,頗有幾分軍事頭腦的阮大铖,對關外壓境的清軍,節節進逼,迫近京畿的流寇,坐大成勢的局麵,大明王朝的末日,為時不遠,已經看得很清楚。所以,這十七年間,前期的他,猶能韜光養晦,蟄居地下,因為前景不明。後期的他,開始不安於位,蠢蠢欲動,實在像一條冬眠的蟲豸,預感驚蟄節氣將至,要從地下爬出地麵,來迎接屬於他的春天了。
在中國,大文人通常被政治搞,小文人才熱衷於搞政治。阮大铖當然不願被政治搞,所以拚命要搞政治,這也是他的性格所致。性格即命運,最後,連小文人也作不成,一心一意做小人,而且要做最壞的小人,於是,他就成了中國文學史上絕無僅有的一個無恥之徒。
那時的金陵城,北都貴遊子弟,越江而來,江南四大公子,雲集白門。甲申前數年間,斯文雅集,再振六朝風流,冠蓋軒冕,重現江左豐彩。秦淮河上,槳聲燈影,莫愁湖畔,遺簪墮珥,鳳凰台下,舄履雜遝,蔣山之巔,觥籌交錯……但是,所有這些文人雅士的聚會,名媛豔伎的茶敘,阮大铖休想收到一份請柬。甚至跟他有通家之好的侯朝宗,就是和李香君談戀愛的那個侯方域,也竭力疏遠他,冷淡他。
但這個阮大铖,雖到處碰壁,卻從不喪氣,雖忍辱負重,卻筆耕不輟,終於寫出字字珠璣的《燕子箋》,以及另外十種傳奇,還有一本《詠懷堂詩集》。你可以卑視其人,但你卻不能小看其文,你可以否定他的人格,但你卻不能抹煞他的精神。《明史》在其本傳中稱他:“機敏猾賊,有才藻”,是極其準確的結論。
這七個字,並不是所有小人、壞蛋、敗類、蟊賊、混賬、惡棍、偽君子、假道學之輩,都能當得起的。一般說來,以上這類東西,“猾賊機敏”者,是有的,“才藻”二字,就鴉鴉烏了。如今阮大铖的衣缽傳人,在文壇上走動的小混混們,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說句不敬的話,九斤老太的“今不如昔”論,未必沒有道理。文章寫得那個臭,學養顯得那個差,有一臉狺狺然的惡相,無咬斷筋骨的犬牙,真是為之抱憾。
所以,我賓服這個阮大铖,他壞蛋,壞得有水平,他混賬,混得很出色,要比當下罵人罵不到點子上,打人打不到坎節處,嗓子雖高,智商卻低,放屁很響,才氣毫無的文學垃圾,不知強多少倍?
當時,從地下出土的阮大铖,想打開局麵,談何容易?魏璫門客,聲名狼藉,列名逆案,臭不可近。正人君子無不躲避他,設法繞開這泡臭狗屎。於是,在南京,隻有同科考中的馬士英,與他“相結甚歡”。馬士英,字瑤草,和他一樣,也是個有才無品的文人。詩寫得還可以,官做得很差,這時,因貪賄,被革職,在白門閑住,與大铖“日夕過從,遂成莫逆”。除他而外,正派人不是把後背衝著他,就是報以白眼。甚至賠錢賺吆喝,做過蝕本買賣,努力巴結討好,也隻能討來沒趣。吳偉業《梅村文集》中,有一則生動的記載:
往者天下多故,江左尚晏然,一時高門子弟,才地自許者,相遇於南中,立名氏,陽羨陳定生、歸德侯朝宗與辟疆為三人,皆貴公子。定生、朝宗儀觀偉然,雄懷顧盼,辟疆舉止蘊藉,吐納風流,視之雖若不同,其好名節持議論一也。有皖人者,流寓南中,故閹黨也,通賓客,蓄聲伎,欲以氣力傾東南,知諸君子唾棄之也,乞好謁以輸平生未有間。會三人者,置酒雞鳴棣下,召其家善謳者,歌主人所製新詞。則大喜曰:“此諸君子欲善我也。”既而偵客雲何,見諸君箕踞而嬉,聽其曲,時亦稱善。夜將半,酒酣,輒眾中大罵曰:“若璫兒媼子,乃欲以詞家自贖乎?”引滿泛白,撫掌狂笑,達旦不少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