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淨月潭筆記(2 / 2)

說到花就要誇耀它的鮮豔,雖然我覺得不豔之花更近於人的心跡。然而,鮮豔確乎是上帝賜給花朵而非其他物種的特權。沒有人長得像鶴望蘭那麼熱烈,也沒有像花朵般鮮豔的動物,隻有一部分鳥類的羽毛具有花性,人隻是花心而已。淨月潭的豔花如石竹花、紫茉莉、酢漿草,全都豔紅惹火,但我看到最豔麗的花(實為果)是紅姑娘。紅姑娘是茄科植物酸漿的果實,又叫紅燈籠、天泡兒。林地上,不期然遇到一棵紅姑娘,鮮紅的莢衣包裹紅珠,沒見過的會嚇一跳,以為神物。《紅樓夢》中林妹妹的前身叫“絳珠草”。周汝昌考,絳珠草又叫苦蘇,正是酸漿。東北鄉村的孩子差不多人人都吃過紅姑娘,牙咬上,“啪”的一聲,多籽,味甘。作家端木蕻良著文寫過它,名《紅姑娘》。

光說花,草類不爽。草認為寫字之人重花輕草,無異於重色輕友。是的,這是中肯的批評。人類喜歡把花與草分開講述,這裏沿襲而來的愚蠢習慣,上帝並不這麼做。對植物來說,莖、葉、花、果分不開,就像一個美女的臉蛋和她的肋骨、脾和腳踵都長在身體上。一個人說:“美女,我愛你!”已包括愛她的臉蛋、脾、腳後跟、腦垂體和胳膊肘,雖然他盯著美女臉蛋說出這句話。植物的迷人包含了它在花朵之外的樸素與華麗。

金燈藤是旋花科,又叫日本菟絲子。我在淨月潭發現這株花的時候,天已向晚。樹身漸黑,林間斜入金黃的夕照。它緊密纏繞蘿摩的幹上,莖為淡紅色,近於透明,像嬰兒的手指放在老年人的臂上。葛,在春天萌發葛條,黑綠表皮生出一層白芒,螞蟻不來爬。一隻鳳蝶落上麵,假裝思考,假裝吸葛條裏的汁水。蝶飛走之後,摸一摸葛條,白芒軟中含硬,鳳蝶可能在搓腳,去除滑膩的花粉。酢漿草的葉片乍一看是六片,再數數,還是六片。其實是三片,每一片半折有痕。葉子圓而平展,露水落在上麵一定摟不住,“啪噠”掉進土裏。合歡的葉子羽狀複生,比團體操還富於儀式美。它的花比較搞笑,像蒲公英把頭發染紅並吹成爆炸式。

述說花草,如癲人說夢,是說不清也說不完的絮叨。我在淨月潭看看這朵花,瞧瞧那株草,直起身看樹,覺得自己從一隻螞蟻變身麋鹿,胸次由小乃大。一個人在林中走,心裏跟植物說話,淺近的話是“真美,真綠,真好”;深入一點,卻說不出植物的錦繡心腸。

入對樹說的話質樸,對草說的話綿密也質樸,跟花說的話繾綣黏糊沒什麼邏輯,跟林間小路說說話忽然想唱歌,跟雲彩說話累脖子,見到淨月潭的水之後沒話說了。話無蹤跡之後,心安靜。看水麵像鏡子、像碧玉、像刀切的皮凍、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