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有點奇怪。
她抬起頭,衝我吃吃笑了兩聲,一顆門牙擠到嘴唇前麵,眼簾大大張開著,露出眼球底下一條摸糊的白線,她的嘴唇又緩慢地嚅動起來,“這鞋子雖說舊了,可哪兒都沒壞,若讓別人撿了去,豈不白白沾了便宜!”她低下頭,繼續充滿激情地用錘子一下一下敲打,每一下敲擊聲過後,她的身體都會顫抖地搖晃一下,“所以,我又把它撿了回來,我要把它砸壞了再扔,而且,要分別扔到兩個垃圾箱裏,讓它湊不成對!”她的臉孔湧上來一股仇恨與得意交加的古怪神情。
我噢了一聲,衝著她的那顆閃閃發亮的門牙的缺隙說了聲再見,就一拐一拐地離開了。
她顯然忘記了我這種單腿人是用不著非把鞋子湊成對的。
我心裏湧起一股說不清的厭惡感。
這座龐大的I字形建築物遮掩在一條偏僻的小巷裏邊,四周掛滿綠色的藤蘿,這些藤蘿牢牢地攀附在破舊的牆壁上,如同一些陳腐的觀念攀附在一個頑固的老者的頭腦中一般結實。它看上去是一個破破爛爛的灰白色塔樓,顯得相當陳舊朽敗。樓上的窗戶全都緊緊關閉著,使我可以想象到裏邊的幽暗、闃靜與憋悶。有幾條種著花草的小土路通向它的大門。我遠遠看到一個白色的大牌子,仿佛是這所醫院的名字,心裏暫時像吃了一副鎮靜劑,踏實下來。
我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來,把那本《圓錐、鑿子與詩歌》的書墊在屁股底下,打算喘口氣,休息一下再進去看醫生。然後,我抬起頭,再一次凝視醫院的外觀,我發現此刻的塔樓與剛才的情形有些玄妙的不易察覺的變化,那些懸掛在樓壁上的綠色蔓藤忽然消失不見了,白色的牆壁上塗抹著許多抽象的頗為現代感的圖畫,其中一幅畫的是一隻巨大的褐色舌頭夢囈般地伸向天空,用的是所謂暈映法,輪廓由中心向著邊緣漸次變淡。我朝它瞥了一眼,就懷疑起自己來一那些綠色的藤蔓哪兒去了?莫非剛才看花了眼?
醫院怎麼裝扮得如此呢!以至於不像一所醫院。我想,我一定要找一個最小的房間裏的最老的醫生。我開始判斷從哪一條小道可以最近地走到醫院的大門裏去,我正在分析著,就見一個人影從一條小道上晃晃悠悠走過來。我立刻迎上去,說,“請問,這條小路是通往醫院大門的最近的道嗎?”
來者是個老頭,他停住腳步,遲緩地抬起頭,眯著眼睛打量我,灰白的胡須向上翹了翹,似乎剛剛經曆了一場冤枉的事件,滿臉黯淡。他似乎有兩張臉,一張臉看著我,另一張臉看著他身後的來路。但是,他什麼也沒說,就從我身邊溜了過去,然後消失在一堵牆的後邊。
這時我看到腳邊的小道口插著一塊木方牌子,上邊寫,“夢想之路,請勿前行。”我用目光充當圓周半徑,測試了一下,斷定這肯定是一條近路。於是,我毫不遲疑地走了進去。
陽光已經亮脆飽滿,我走在我自己的影子上,小路彎彎曲曲,樹影斑斑駁駁,雜草叢生,髙及腳踝。遠處火車的鳴笛聲呼嘯而過。那笛聲順著陽光傳遞過來。
待到我接近這所醫院的大門時,我被一排木柵欄擋住了,我試圖發現一個缺口鑽過去,但是我沒有找到,隻得退了回來。回到小道口,我又看到了那塊木方弊子,我從這塊木牌子的背麵看到另一行字,“歡迎你冋來。”我疑惑地望著它發了一會兒呆,終於弄明白剛才那老頭為什麼不對我說話。
我走進這座大樓的門洞,緊挨著門的洋灰泥地光禿禿的,一絲不掛的牆壁有一展綠鏽的色澤。我四處張望了一會兒,然後就在醫院的走廊裏來來回回轉了幾圈,診室的門都被我推開看過了。我向房間裏探頭張望的時候,發現每個診室裏邊的醫生都連頭也不抬一下,似乎都很忙碌的樣子,臉孔都像剛從冰箱裏拿出來似的,千篇一律木然沒有表情地懸在一張張辦公桌後麵,身體萎縮得像不存在一樣,仿佛隻是一件件白大褂空洞洞地掛在椅子上。
我沒有發現我感到信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