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新調整了一下呼吸,疑惑地沿著郎條小土路追了上去。拐出那堵半截矮牆,就是寬闊的熙來攘往的正午的馬路了,炎熱明亮的陽光和汗流浹背地奔走的人們,構成一副欣欣向榮蒸蒸日上的景象,與剛才荒蕪凋敝的曠場迥然相異。那黑影消失在浩瀚的人流裏,如同一條細流消失在茫茫大海中,早已無蹤影。
我回到家裏的時候,賈午麵無表情地哼著小曲打開房門。室內的空調仿佛已足足開了一上午,陰涼陰涼的。賈午依然穿著那件青黑色體恤衫,飯菜擺在桌上顯然已經多時,我注意到撖綠挺實的筍絲有些蔫萎了,一盤裏肌肉絲上的澱粉凝固起來,鍋裏的米飯表皮也有了一層不易察覺的硬痂。你出去了也不說一聲。賈午似乎有些嗔怪地說。他顯然已經吃完了,回身拿起一隻杯子喝了一口茶水,坐到沙發裏,一條腿悠閑地在木板地上顛著,那缺乏陽光的膝蓋白晃晃地閃閃發亮。
桌上的飯菜讓我心裏發軟,也把我一路上盤桓在腦子裏的詰問擋在嗓子眼冒不出來。
我先是不動聲色,故意磨磨蹭蹭到衛生間洗手用廁,把水龍頭裏的水弄得嘩嘩啦啦響,半天才出來。
坐到餐桌前,我一邊吃東西,一邊等賈午主動說點什麼,期待他透露些蛛絲馬跡。
可是,他卻一手拿著報紙,一手舉著剪刀,盯著報紙上的什麼消息,沒話了。
我終於抑製不住,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說,你一直在家裏嗎?
是啊,我在家裏看報紙,鶴崗南山區鼎盛煤礦瓦斯爆炸,四亡四名礦工遇難。一架蘇丹的貨機在圭壇葛拉地區一頭紮進了一片魚塘。美國得克薩斯州水災洶湧,一轉頭的工夫,家就沒了……
我似乎有點不死心,打斷他的話:你整個一上午都沒出去過嗎?
當然。出去有什麼好玩的呢?
賈午一邊說宥,一邊把一摞剪裁下來的小報丟在餐桌上我的飯碗旁。
你看看吧,他說,全世界除了鬧災荒,剩下的人就都在鬧離婚呢,多麼幼稚的人們啊!他們肯定以為生活還有什麼奇跡在前邊招手呢,我們是多幸運啊!
賈午說著站起身,打了一個響亮而快樂的飽嗝。從我身旁走過時,他甚至在我的臉頰上親昵地拍了一下,然後哼著小曲進裏屋睡覺去了。
人家是過日子,賈午簡直就是睡日子。除了睡覺,生活就剩下了觀看。
仿佛睡眠就是擋在我和賈午之間的一麵看不見的牆,無論什麼情況,隻要睡完覺就煙消雲散,不存在了。我真不知是哪裏出了差錯。
我抬頭看了看壁鍾,壁鍾的指針停在7點5分上,不知是爭上的7點5分還是晚上的7點5分.那隻無精打采的鍾擺像一條喑啞了的長舌頭,不於擺動,不知已停多久了。
我忽然覺得,時間日新月異,飛速淹逝,可我們身體裏的一部分卻仿佛處在一個巨大的休止符之中了,一個多麼無奈的休止符啊!在這個休止符、鍾表的指針消失了,成了一個空洞的圓盤,仿佛流逝的不是時間,而是身體裏的另一隻表盤!心髒的怦怦聲。
周一早上,我像往常一樣,穿上毫無特色卻合體得絲絲人扣的辦公室衣服,頭發也像往常一樣微波蕩漾地披在肩上,整個人就像一份社論一樣標準,無可挑剔又一成不變。然後,坐班車去上班。
在機關的班車上,資料情報員小石坐在我前麵的座位,中年婦女們嘰嘰喳喳說笑著。
汽車剛剛啟動,小石忽然就回過頭,一雙大大的蒼白的招風耳帶過一縷涼涼的晨風。他衝我詭秘地一笑,又戛然收住,神秘莫測地說,其實,你把頭發綰起來的樣子,挺好看的。
小石又在故作高深地沒話找話了。可是,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除了周末去城南那一次,我並沒有在單位裏綰起過頭發呀。
一個念頭在我腦中猛然一閃,那天在城南廣場一閃而過的黑影會不會是小石呢?
班車在來來回回重複行駛過無數趟的馬路上前行,發出一聲沉悶的痙攣般的喇叭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