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不含寓言,這在《莊子》一書的行文結構中是獨一無二的。篇中對先秦時期幾個主要學派幾乎都作了簡明扼要的敘述和批評,學術界認為,本篇具有相當重要的價值,應算作中國文化曆史上最早的一部學術專著。另外,因為本篇在內容上綜述百家,總結全篇,具有相對獨立的意義,所以也被一些學者視為全書的後序。
關於本篇的宗旨和意義,北宋王雱說:“夫聖人之道不欲散,散則外,外則雜,雜則道德不一於天下矣。莊子因而作《天下》篇。……此莊子極明大道於終篇。”
原文: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
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幹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於變化,謂之聖人;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熏然慈仁,謂之君子;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參為驗,以稽為決,其數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齒;以事為常,以衣食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為意,皆有以養,民之理也。
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係於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縉紳先生多能明之。《詩》以道誌,《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
譯文:天下研究方術的人很多,都認為自己所治的學問已達到登峰造極、無以複加的地步了。古代以來所說的道術,究竟在哪裏呢?回答說:“無處不在。”再問:“那麼神聖緣何降生?明王為何出現?”回答說:“神聖之所以降生,明王之所以出現,都根源於大道。”
不脫離道之宗本的人,稱為天人;不脫離道之精微的人,稱為神人;不脫離道之真實的人,稱為至人。以自然為宗主,以道德為根本,以大道為門徑,能預知機兆的人,稱為聖人;用仁愛做恩澤,用正義調理事物,用禮文節製行動,用音樂調和性情,表現溫和仁慈的人,稱為君子;用法度來判別,用名號為表率,用比較來驗證,用考稽來決斷,如同數一二三四那樣條理分明,百官依照這些來序列職位;以耕作為常務,以衣食為首位,繁殖牲畜,充實倉廩,把老弱孤寡放在心上,使他們都能得到撫養,這就是人民生存的道理。
古代聖人的道德無不兼備!與自然化為一體,取法天地,哺育萬物,調和天下,恩澤施布百姓,明白大道的根本和禮法度數,東西南北上下無所不通,大小粗細的道術運行無所不在。那些古代道術表現於禮法度數方麵的,在世代流傳的法規和史書上還保存著很多;存在於《詩》、《書》、《禮》、《樂》中的,鄒魯之地的學者和官吏大多能夠明曉。《詩》用來表達意誌,《書》用來記載事情,《禮》用來規範行為,《樂》用來調和性情,《易》用來說明陰陽,《春秋》用來正名分。其散布於天下而設立於中原的,百家之學還常常引用它。
原文:天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是故內聖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
不侈於後世,不靡於萬物,不暉於數度,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厘聞其風而說之。為之大過,已之大順。作為《非樂》,命之曰《節用》。生不歌,死無服。墨子泛愛兼利而非鬥,其道不怒,又好學而博。不異,不與先王同,毀古之禮樂。
黃帝有《鹹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古之喪禮,貴賤有儀,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無撐,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未敗墨子道。雖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樂而非樂,是果類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
墨子稱道曰;“昔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以屐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
相裏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已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而倍繘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以巨子為聖人。皆願為之屍,冀得為其後世,至今不決。墨翟、禽滑厘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以自苦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搞不舍也,才士也夫!
譯文:在天下動亂的年代,聖賢之道隱而不見,所以道德不能得到統一,天下人大多把自己的一孔之見當作是至言。譬如耳目口舌,都有各自的用處,卻不能相互通用。猶如百家的各種技藝,各有專長,不過是一時才能派上用場。雖然如此,卻不完備,不能全麵,都是一些孤陋寡聞的人。他們割裂了天地的純美,離析了萬物的常理,離散了古人的完美道德,很少能具備天地的純美,配稱大道包容之象。因此內聖外王之道暗淡而不顯現,閉結而不發揚,天下的人各做其所好而且為方術。可悲啊,百家學派走入極端而不知返回正道,必定不能與古代的道術相合了!後世的學者,不幸的是看不到天地的純美、古人的道德全貌,道術將被天下人割裂。
不以奢侈誤導後代,不浪費萬物,不炫耀禮文法度,用規矩自我約束,來防備世人的急難。古代的道術有這方麵的內容,墨翟、禽滑黯聽到這種風教就喜而從之。墨家實行得太過分,對人的自然欲望節製得也太過分,節製得讓人難以做到。提倡不尋歡作樂,主張節用,活著不唱歌奏樂,死了也不用穿喪服。墨子主張兼愛、互利,反對戰爭,他的學說是不訴諸怨怒的。他又博學多識,不主張立異,與先王的禮法不同,破壞了古代的禮樂。
黃帝有《鹹池》樂曲,堯有《大章》樂曲,舜有《大韶》樂曲,禹有《大夏》樂曲,湯有《大濩》樂曲,文工有《辟雍》樂曲,武王、周公創作了《武》樂曲。古代的喪禮,貴賤有儀法,上下有等級,天子的棺槨七層,諸侯五層,大夫三層,士兩層。現在墨子獨自主張生不歌樂,死不服喪,隻用三寸厚的桐木棺而沒有槨,作為標準。以此來教導人,恐怕不是愛人之道;自己去實行,實在是不愛惜自己。墨子的學說盡管是成立的,然而應該歌唱而不歌唱,應該哭泣而不哭泣,應該作樂而不作樂,這合乎人情常理嗎?生前辛勤勞苦,實行起來簡單薄葬,這種主張太苛刻了。使人優慮,讓人悲傷,實行起來是很難做到的,恐怕他的學說不能成為聖人之道,違背了天下人的心願,人們不堪忍受。墨子雖然能獨自實行其學說,但他能把天下人怎麼樣呢?背離天下人的思想感情,離開王道也就很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