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馬纓花開的時候(1 / 3)

約莫到了夜半,覺得怎麼也睡不著覺,於起來小便之後,放下玻璃溺器,就順便走上了向南開著的窗口。把窗帷牽了一牽,低身鑽了進去,上半身就像是三明治裏的火腿,被夾在玻璃窗與窗帷的中間。

窗外麵是二十邊的還不十分大缺的下弦月夜,園裏的樹梢上,隙地上,白色線樣的柏油步道上,都灑滿了銀粉似的月光,在和半透明的黑影互相掩映。周圍隻是沉寂、清幽,正象是夢裏的世界。首夏的節季,按理是應該有點熱了,但從毛絨睡衣的織縫眼裏侵襲進來的室中空氣,尖淋淋還有些兒涼冷的春意。

這兒是法國天主教會所辦的慈善醫院的特等病房樓,當今天早晨進院來的時候,那個粗暴的青年法國醫生,糊糊塗塗的諦聽了一遍之後,一直到晚上,還沒有回話。隻傍晚的時候,那位戴白帽子的牧母來了一次。問她這病究竟是什麼病?她也隻微笑搖著頭,說要問過主任醫生,才能知道。

而現在卻已經是深沉的午夜了,這些吃慈善飯的人,實在也太沒有良心,太不負責任,太沒有對眾生的同類愛。幸而這病,還是輕的,假若是重病呢?這麼的一擱,擱起十幾個鍾頭,難道起死回生的耶穌奇跡,果真的還能在現代的二十世紀裏再出來的麼?

心裏頭這樣在恨著急著,我以前額部抵住了涼陰陰的玻璃窗麵,雙眼盡在向窗外花園內的朦朧月色,和暗淡花陰,作無心的觀賞。立了幾分鍾,怨了幾分鍾,在心裏學著羅蘭夫人的那句名句,叫著哭著:

“慈善呀慈善!在你這令名之下,真不知害死了多少無為的犧牲者,養肥了多少卑劣的聖賢人!”

直等怨恨到了極點的時候,忽而抬起頭來一看,在微明的遠處,在一堆樹影的高頭,金光一閃,突然間卻看出了一個金色的十字架來。

“啊嚇不對,聖母馬利亞在顯靈了!”

心裏這樣一轉,自然而然地毛發也豎起了尖端。再仔細一望,那個金色十字架,還在月光裏閃爍著,動也不動一動。注視了一會,我也有點怕起來了,就逃也似地將目光移向了別處。可是到了這逃避之所的一堆黑樹蔭中逗留得不久,在這黑沉沉的背景裏,又突然顯出了許多上尖下闊的白茫茫同心兒一樣,比蠟燭稍短的不吉利的白色物體來。一朵兩朵,七朵八朵,一眼望去,雖不十分多,但也並不少,這大約總是開殘未謝的木蘭花罷,為想自己寬一寬自己的心,這樣以最善的方法解釋著這一種白色的幻影,我就把身體一縮,退回自己床上來了。進院後第二天的午前十點多鍾,那位含著神秘的微笑的牧母又靜靜兒同遊水似地來到了我的床邊。

“醫生說你害的是黃疸病,應該食淡才行。”

柔和地這樣的說著,她又伸出手來為我診脈。她以一隻手捏住了我的臂,擎起另外一隻手,在看她自己臂上的表。我一言不發,隻是張大了眼在打量她的全身上下的奇異的線和色。

頭上是由七八根直線和斜角線疊成的一頂雪也似的麻紗白帽子,白影下就是一張肉色微紅的柔嫩得同米粉似的臉。因為是睡在那裏的緣故,我所看得出來的,隻是半張同《神曲》封麵畫上,印在那裏的譚戴似的鼻梁很高的側麵形。而那隻瞳人很大很黑的眼睛哩,卻又同在做夢似地向下斜俯著的。足以打破這沉沉的夢影,和靜靜的周圍的兩種刺激,便是她生在眼瞼上眼睛上的那些很長很黑,雖不十分粗,但卻也一根一根地明細分視得出來的眼睫毛和八字眉,與唧唧唧唧,隻在她那隻肥白的手臂上靜走著的表針聲。她靜寂地俯著頭,按著我的臂,有時候也眨著眼睛,胸口頭很細很細的一低一高地吐著氣,真不知道聽了我幾多時的脈,忽而將身體一側,又微笑著正向著我顯示起全麵來了,麵形是一張中突而長圓的鵝蛋臉。

“你的脈並不快,大約養幾天,總馬上會好的。”

她的富有著抑揚風韻的話,卻是純粹的北京音。

“是會好的麼?不會死的麼?”

“啐,您說哪兒的話?”

似乎是嫌我說得太粗暴了,嫣然地一笑,她就立刻靜肅敏捷地走轉了身,走出了房。而那個“啐,您說哪兒的話?”的餘音,卻同大鍾鳴後,不肯立時靜息般的盡在我的腦裏耳裏踏踏地跑著繞圈兒的馬。

醫生隔日一來,而苦裏帶鹹的藥,一天卻要吞服四遍,但足與這些恨事相抵而有餘的,倒是那牧母的靜肅的降臨,有幾天她來的次數,竟會比服藥的次數多一兩回。象這樣單調無聊的修道院似的病囚生活,不消說是誰也會感到厭膩的,我於住了一禮拜醫院之後,率性連醫生也不願他來,藥也不想再服了,可是那牧母的診脈哩,我卻隻希望她從早晨起就來替我診視,一直到夜,不要離開。

起初她來的時候,隻不過是含著微笑,量量熱度,診診我的脈,和說幾句不得不說的話而已。但後來有一天在我的枕頭底下被她搜出了一冊泥而宋版的Baudelaire 的小冊子後,她和我說的話也多了起來,在我床邊逗留著的時間也一次次的長起來了。

她告訴了我Soeurs de charite(白帽子會)的係統和義務,她也告訴了我羅曼加多力克教(Cat chisme)的教義總綱領。她說她的哥哥曾經去羅馬朝見過教皇,她說她的信心堅定是在十五年前的十四歲的時候。而她的所最對我表示同情的一點,似乎是因為我的老家的遠處在北京,“一個人單身病倒了在這舉目無親的上海,哪能夠不感到異樣的孤淒與寂寞呢?”尤其是覺得合巧的,兩人在談話的中間,竟發見了兩人的老家,都偏處在西城,相去不上二三百步路遠,在兩家的院子裏,是都可以聽得見北堂的晨鍾暮鼓的。為有這種種的關係,我入院後經過了一禮拜的時候,覺得忌淡也沒有什麼苦處了,因為每次的膳事,她總叫廚子特別的為我留心,布丁上的奶油也特別的加得多,有幾次並且為了醫院內的定食不合我的胃口,她竟愛把她自己的幾盆我可以吃的菜蔬,差男護士菲列浦一盆一盆的遞送過來,來和我的交換。

象這樣的在病院裏住了半個多月,雖則醫生的粗暴頑迷,仍舊改不過來,藥味的酸鹹帶苦,仍舊是格格難吃,但小便中的絳黃色,卻也漸漸地褪去,而柔軟無力的兩隻腳,也能夠走得動一裏以上的路了。

又加以時節逼近了中夏,日長的午後,火熱的太陽偏西一點,在房間裏悶坐不住,當晚禱之前,她也常肯來和我向樓下的花園裏去散一回小步。兩人從庭前走出,沿了葡萄架的甬道走過木蘭花叢,穿入菩提樹林,到前麵的假山石旁,有金色十字架豎著的聖母像的石壇圈裏,總要在長椅上,坐到晚禱的時候,才走回來。

這舒徐閑適的半小時的晚步,起初不過是隔兩日一次或隔日一次的,後來竟成了習慣,變得日日非去走不行了。這在我當然是一種無上的慰藉,可以打破打破一整天的單調生活,而終日忙碌的她似乎也在對這漫步,感受著無窮的興趣。

又經過了一星期的光景,天氣更加熱起來了。園裏的各種花木,都已經開落得幹幹淨淨,隻有牆角上的一叢灌木,大約是薔薇罷,還剩著幾朵紅白的殘花,在那裏裝點著景色。去盛夏想也已不遠,而我也在打算退出這醫藥費昂貴的慈善醫院,轉回到北京去過夏去。可是心裏雖則在這麼的打算,但一則究竟病還沒有痊愈,而二則對於這周圍的花木,對於這半月餘的生活情趣,也覺得有點依依難舍,所以一天一天的捱捱,又過了幾天無聊的病囚日子。

有一天午後,正當前兩天的大雨之餘,天氣爽朗晴和得特別可愛,我在病室裏踱來踱去,心裏頭感覺得異樣的焦悶。大約在鐵籠子裏徘徊著的新被擒獲的獅子,或可以想象得出我此時的心境來,因為那一天從早晨起,一直到將近晚禱的這時候止,一整日中,牧母還不曾來過。

晚步的時間過去了,電燈點上了,直到送晚餐來的時候,菲列浦才從他的那件白衣袋裏,摸出了一封信來,這不消說是牧母托他轉交的信。

信裏說,她今天上中央會堂去避靜去了,休息些時,她將要離開上海,被調到香港的病院中去服務。若來麵別,難免得不動傷感,所以相見不如不見。末後再三叮囑著,教我好好的保養,靜想想經傳上的聖人的生活。若我能因這次的染病,而歸依上帝,浴聖母的慈恩,那她的喜悅就沒有比此更大的了。

我讀了這一封信後,夜飯當然是一瓢也沒有下咽。在電燈下呆坐了數十分鍾,站將起來向窗外麵一看,明藍的天空裏,卻早已經升上了一個銀盆似的月亮。大約不是十五六,也該是十三四的晚上了。

我在窗前又呆立了一會,旋轉身就披上了一件新製的法蘭絨的長衫,拿起了手杖,慢慢地,慢慢地,走下了樓梯,走出了樓門,走上了那條我們兩人日日在晚禱時候走熟了的葡萄甬道。一程一程的走去,月光就在我的身上印出了許多樹枝和疊石的影畫。到了那聖母像的石壇之內,我在那張兩人坐熟了的長椅子上,不知獨坐了多少時候。忽而來了一陣微風,我偶然間卻聞著了一種極清幽,極淡漠的似花又似葉的朦朧的香氣。稍稍移了一移擱在支著手杖的兩隻手背上的頭部,向右肩瞟了一眼,在我自己的衣服上,卻又看出了一排非常纖勻的對稱樹葉的葉影,和幾朵花蕊細長花瓣稀薄的花影來。

“啊啊!馬纓花開了!”

毫不自覺的從嘴裏輕輕念出了這一句獨語之後,我就從長椅子上站起了身來,走回了病舍。

一九三二年六月

原載一九三二年八月一日

《現代》第一卷第四期

出奔

一 避難

金華江曲折西來,衢江遊龍似地北下,兩條江水會合的洲邊,數千年來,就是一個閭閻撲地,商賈雲屯的交通要市。居民約近萬家,桅檣終年林立,有水有山,並且還富於財源;雖隻彈丸似的一區小市,但從軍事上,政治上說來,在一九二七年的前後,要取浙江,這蘭溪縣倒也是錢塘江上遊不得不先奪取的第一軍事要港。

國民革命軍東出東江,傳檄而定福建,東路北伐先鋒隊將迫近一夫當關,萬夫莫敵的仙霞嶺下的時候,一九二六年的餘日剩已無多。在軍閥蹂躪下的東浙農民,也有點蠢蠢思動起來了。

每次社會發生變動的關頭,普遍流行在各地鄉村小市的事狀經過,大約總是一例的;最初是軍隊的過境,其次是不知出處的種種謠傳的流行,又其次是風信旗一樣的那些得風氣之先的富戶的遷徙。這些富戶的遷徙程序,小節雖或有點出入,但大致總也是刻版式的;省城及大都市的首富,遷往洋場,小都市的次富,遷往省城或大都市,鄉下的土豪,自然也要遷往附近的小都市,去避一時的風雨。

當董玉林雇了一隻小船,將箱籠細軟裝滿了中艙,帶著他的已經有半頭白發的老妻,和他所最愛,已經在省城進了一年師範學校的長女婉珍,及十三歲的末子大發,與養婢愛娥等悄悄離開土著的董村,揚帆北去,上那兩江合流的蘭溪縣城去避難的時候,遲明的冬日,已經掛上了樹梢,滿地的濃霜,早在那裏放水晶似的閃光了。船將離岸的一刻,董玉林以棉袍長袖擦著額上急汗,還絮絮叨叨,向立在岸上送他們出發替他們留守的長工,囑咐了許多催款,索利,收取花息的瑣事;他隨船擺動著身體,向東麵看看朝陽,看看兩岸的自己所有的田地山場,隻在惋惜,隻在微歎。等船行了好一段,已經看不見董村附近的樹林田地了之後,他方才默默的屈身爬入了艙裏。

董玉林家的財產,已經堆積了兩代了。他的父親董長子自太平軍裏逃回來的時候,大家都說他是發了一筆橫財來的;那時候非但董玉林還沒有生,就是董玉林的母親,也還在鄰村的一家破落人家充作蓬頭赤足的使婢。蔓延十餘省,持續近二十年的洪楊戰爭後的中國農村,元氣雖則喪了一點,但一則因人口不繁,二則因地方還富,恢複恢複,倒也並不十分艱難。董長子以他一身十八歲的膂力,和數年刻苦的經營,當董玉林生下地來的那一年,已經在董村西頭蓋起了一座三開間的草屋,墾熟了附近三十多畝地的沙田了。那時候況且田賦又輕,生活費用又少,終董長子的勤儉的一生之所積,除田地房屋等不動產不計外,董玉林於董長子死後,還襲受了床頭土下埋藏起來的一酒甕雪白的大花邊。

董玉林的身體雖則沒有他父親那麼高,可是團團的一臉橫肉,四方的一個肩背,一雙老鼠眼似的小眼睛,以及朝天的那個獅子鼻,和鼻下的一張大嘴,兩撇鼠須,看起來簡直是董長子的隻低了半寸的活化身,他不但繼承了董長子的外貌,並且同時也繼承了董長子的鄙吝刻苦的習性。當他十九歲的時候,董長子於垂死之前,替他娶了離開董村將近百裏地的上塘村那一位賢媳婦後,董長子在臨終在床上口眼閉得緊緊貼貼,死臉上並且還呈露了一臉笑容;因為這一位玉林媳婦的刮削刻薄的才能,雖則年紀輕輕,倒反遠出在老狡的公公之上。據村裏的傳說,說董長子的那一甕埋藏,先還不肯說出,直等斷氣之後,又為此活轉來一次,才輕輕地對他的媳婦說的。

董長子死後,董玉林夫婦的治世工作開始了;第一著,董玉林就減低了家裏那位老長工的年俸,本來是每年製錢八千文的工資,減到了七千。沙地裏種植的農作物,除每年依舊的雜糧之外,更添上了些白菜和蘿卜的野蔬;於是那一位長工,在交冬以後,便又加了一門挑提上市集去賣野蔬的日課。

董玉林有一天上縣城去賣玉蜀黍回來,在西門外的舊貨鋪裏忽而發見了一張還不十分破漏的舊網;他以極低廉的價格買了回來,加了一番補綴,每天晚上,就又可以上江邊去捕捉魚蝦了;所以在長工的野蔬擔頭,有時候便會有他老婆所養的雞子生下來的雞蛋和魚蝦之類混在一道。

照董村的習慣,農忙的夏日,每日須吃四次,較清閑的冬日,每日也要吃三次粥飯的;董長子死後,董玉林以節省為名,把夏日四次的飲食改成了三次,冬日的三餐縮成了兩次或兩次半;所謂半餐者,就是不動爐火,將剩下來的粥飯胡亂吃一點充饑的意思。

董長子死後的第二年,董村附近一帶於五月水災之餘,入秋又成了旱荒。村內外的居民賣兒鬻女,這一年的冬天,大家都過不來年。玉林夫婦外麵雖也在裝做愁眉苦眼,不能終日的樣子,但心裏卻在私私地打算,打算著如何的趁此機會,來最有效力地用他們父親遺下來的那一甕私藏。

最初先由玉林嫂去嚐試,拿了幾塊大洋,向尚有田產積下的人家去放年終的急款,言明兩月之後,本利加倍償還,若付不出現錢的時候,動用器具,土地使用權,小兒女的人身之類,都可以作抵,臨時估價定奪。經過了這一年放款的結果,董玉林夫婦又發現了一條很迅速的積財大道了;從此以後,不但是每年的年終董玉林家門口成了近村農民的集會之所,就是當青黃不接,過五月節八月節的時候,也成了那批忠厚老實家裏還有一點薄產的中小農的血肉的市場。因為口幹喝鹽水,重利盤剝的惡毒,誰不曉得,但急難來時,沒有當鋪,沒有信用小借款通融的鄉下的農民,除走這一條極路外,更還有什麼另外的法子?

猢猻手裏的果子,有時候也會漏縫,可是董家的高利放款,卻總是萬無一失,本利都撈得回來的。隻須舉幾個小例出來,我們就可以見到董玉林夫婦討債放債的本領。原來董村西北角土地廟裏一向是住有一位六十來歲的老尼姑,平常老在村裏賣賣紙糊錠子之類,看去很像一點積貯的樣子。她忽而傷了風病倒了,玉林嫂以為這無根無蒂的老尼死後,一筆私藏,或可以想法子去橫領了來,所以閑下來的時候,就常上土地廟去看她的病,有時候也帶點一錢不值的禮物過去。後來這老尼的病愈來愈重了,同時村裏的有幾位和她認識的吃素老婆婆,就勸她拿點私藏出來去抓幾劑藥服服,但她卻一口咬定沒有餘錢可以去求醫服藥。有一次正在爭執之際,恰巧玉林嫂也上庵裏看老尼姑的病了,聽了大家的話,玉林嫂竟毫不遲疑,從布據袋裏掏出了兩塊錢來說:“老師父何必這樣的裝窮?你舍不得花錢,我先替你代墊了罷!”說著,就把這兩塊錢交給了一位吃素老婆婆去替老尼請醫買藥。大家於齊聲讚頌玉林嫂的大度之餘,就分頭去替老尼服務去了。可是事不湊巧,老尼服了幾劑藥,又捱了半個多月之後,終於斷了氣死了。玉林嫂聽到了這個消息,就丟下了正在燒的飯鍋,一直的跑到了廟裏。先將老尼的屍身床邊搜索了好大半天,然後又在地下壁間破桌底裏,發掘了個到底;搜尋到了傍晚,眼見得老尼有私藏的風說是假的了,她就氣忿忿的守在廟裏,不肯走開。第二天早晨,村裏的有誌者一角二角的捐集了幾塊錢,買就了一具薄薄的棺材來收殮老尼的時候,玉林嫂乘眾人不備的當中,一把搶了棺材蓋子就走。眾人追上去問她是何道理,她就說老尼還欠她兩塊錢未還,這棺材蓋是要拿去抵賬的。於是再由眾人集議,隻好再是一角二角的湊集起來,合成了兩塊錢的小洋去向玉林嫂贖回這具棺材蓋子。但是收殮的時候,玉林嫂又來了,她說兩塊錢的利子還沒有,硬自將老尼身上一件破棉襖剝去了充當半個月的利息,結果,老尼隻穿了一件破舊的小衫,被葬入了地下。

還有一個小例,是下村阿德老頭的一出悲喜劇。阿德老頭一生不曾結過婚,年輕的時候,隻幫人種地看牛,賺幾個微細的工資,有時也曾上鄰村去當過長工。他半生節衣縮食,一共省下了二三十塊錢來買了兩畝沙地,在董玉林的沙田之旁。現在年紀大了,做不動粗工了,所以隻好在自己的沙地裏搭起了一架草舍,在那裏等待著死,因為坐吃山空,幾個零錢吃完了,故而在那一年的八月半向董玉林去借了一塊大洋來過節。到了這一年的年終,董玉林就上阿德的草舍裏去坐索欠款的本利,硬要阿德兩畝沙地寫賣給他,阿德於百般哀告之後,董玉林還是不肯答應,所以氣急起來,隻好含著老淚奔向了江邊說:“玉林呀玉林,你這樣的逼我,我隻好跳到江裏去尋死了!”董玉林拿起一支竹竿,追將上來,拚命的向阿德後麵一推,竟把這老頭擠入到了水裏。一邊更伸長了竹竿,一步一步的將阿德推往深處,一邊豎起眉毛,咬緊牙齒,又狠狠的說:“你這老不死,欠了我的錢不還,還要來尋死尋活麼?我率性送了你這條狗命!”末了,阿德倒也有點怕起來了,隻好大聲哀求著說:“請你救救我的命罷!我寫給你就是,寫給你就是!”這一出喜劇,哄動了遠近的村民都跑了過來旁看熱鬧。結果,董玉林隻找出了十幾塊錢,便收買了阿德老頭的那兩畝想聽作喪葬本用的沙地。

董玉林夫婦對於放款積財既如此的精明辣手,而自奉也十分的儉約;譬如吃煙罷,本來就是一件不必要的奢侈,但兩人在長夜的油燈光下,當計算著他們的出入賬目時,手空不過,自然也要弄一支煙管來咬咬;單吸煙葉,價目終於太貴,於是他們就想出了一個方法,將艾葉蓬蒿及其他的雜草之類,曬幹了和人在煙葉之內。火柴買一盒來之後,也必先施一番選擇,把杆子粗的火柴揀選出來,用刀劈作兩分三分,好使一盒火柴收作盒半或兩盒的效用。

董家的財產自然愈積愈多了,附近的沙田山地以及耕牛器具之類,半用強買半用欺壓的手段,收集得比董長子的時代增加到了三四倍的樣子。但是不能用金錢買,也不能用暴力得的兒子女兒,在他們結婚後的七年之中,卻生一個死一個的死去了五個之多。同村同姓的閑人等,當冬天農事之暇,坐上香火爐前去烤碳碳火,談東鄰西舍的閑天的時候,每嗤笑著說:“這一對鬼夫妻,吮吸了我們的血肉還不夠,連自己的骨肉都吮吸到肚裏去了;我們且張大著眼睛看著吧!看他們那一分惡財,讓誰來享受!”這一種田地被他們剝奪去了以後的村人的毒語,董玉林夫婦也是常有得聽到;而兩夫婦在半夜裏於打算盤上流水賬上得疲倦的時候,也常常要突地沉默著回過頭來看看自家的影子,覺得身邊總還缺少一點什麼。於是玉林嫂發心了,要想去拜拜菩薩,求求子嗣;董玉林也想到了,覺得隻有菩薩可以使他們的心願滿足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