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和藹道:“先生此去北平,一路辛苦顛簸,朕心中著實不忍,先生多保重。”
黃子澄恭恭敬敬朝朱允炆磕了個頭,垂瞼道:“老臣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陛下托付的事情,老臣不敢絲毫懈怠,一定不折不扣的完成它,以報陛下宏恩。”
朱允炆欣慰笑道:“先生乃朕的授業恩師,朕自然是信得過的,先生此去切記朕的囑咐,不可惹惱藩王,亦不可對藩王報以敵視,代天子巡狩,犒慰邊軍,本是麻痹藩王,慢其軍心,為削藩爭取準備時間之舉,先生責任重大,還望暫收對藩王的警惕,誠意交好各地藩王才是。”
黃子澄花白的眉毛微微一皺,道:“陛下有命,老臣不敢不從,但老臣臨行前有幾句話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朱允炆心中暗暗叫苦,黃先生每次一說“不吐不快”,就意味著他接下來的話肯定不好聽。但如今他是大明皇帝,臣子的話再不好聽也必須要聽的,想做一個明君,必須要有聽得進逆耳忠言的肚量,要有善於納諫的胸懷。
於是朱允炆打起精神強笑道:“先生有話盡管說吧。”
黃子澄像頭犯了倔的老牛,態度雖恭敬,但語氣卻很冷淡道:“代天子巡狩北地,犒慰邊軍之舉,老臣以為……根本是不必要的!”
朱允炆歎了口氣,果然如此……
堆起勉強的笑臉,朱允炆和顏悅色道:“先生何出此言?”
黃子澄板著臉道:“北地藩王眾多,然麾下兵多將廣者,唯晉,燕,寧三王而已,餘者護軍不過數千,皆不足為慮,三大強藩之中,晉王與懿文太子乃一母所出,且於今年三月薨於太原,其長子承襲王位不到半年,羽翼未豐之時,必不敢對朝廷有異心,而寧王年最幼,且其性勇猛剛烈,卻不善謀,他也沒有能力對朝廷生出異心,唯以北平燕王有勇有謀,兵精將悍,說到底,燕王才是我大明朝廷的憂患……”
“燕王,世之梟雄也,北平府彈丸之地不足容其誌,今歲未經朝廷獲準,便於北平招兵買馬,操練軍士,可見他有覬覦大寶神器之意,朝廷現在看似平靜,實則已陷入危機之中,此時正應該兵貴神速,將北平府外圍的那些弱小藩王盡數削去,然後集中朝廷優勢兵力大軍壓境,威逼燕王交出封地,去除兵權,這才是最合適的削藩之法,可陛下您不但不追究燕王擅自招兵買馬之罪,反而選擇在這個時候派出欽差大臣安撫燕王,犒慰邊軍,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其他的藩王,燕王這樣做是對的,朝廷怕了他,不但不敢罰他,反而還要鼓勵他,獎賞他,如此一來,天下藩王必然紛紛起而效仿,不出一年時間,弱藩全部會變成強藩,那個時候君弱臣強,朝廷欲削藩就更難了。”
朱允炆搖頭笑道:“先生想錯了,現在安撫燕王,並不等於鼓勵他擴充兵馬,而是為朝廷囤積糧草,調動大軍爭取時間,待到朝廷準備充分,王師北上之時,便可一舉拿下燕王,先生試想,連最強的燕王都敗了,你若是別的藩王,你還敢反嗎?藩王們就算現在開始擴充兵馬,給他們一年的時間,他們也搞不出什麼名堂,而這一年的時間對朕來說,卻是非常關鍵,非常重要的,這也是朕要你這回去北平盡力結好燕王的用意……嗬嗬,這是朕與蕭愛卿一起想出來的法子,朕覺得此法甚是可行。”
黃子澄一聽是蕭凡出的主意,老臉愈發慍怒,他重重跺腳氣道:“蕭凡這個豎子誤國誤君,實乃我大明千古罪人矣!陛下信他的話,後果不堪設想,陛下,三思啊!”
朱允炆耐著性子道:“先生,這大明的江山是朕的,朕做任何決定都是思之再思以後才去實行的……”
黃子澄脾氣上來,無禮的打斷了朱允炆的話,抬眼冷冷注視著他,緩緩道:“陛下說是這麼說,可老臣怎麼覺得陛下處置如此重要的國事如同兒戲一般?您與蕭凡二人商議幾句,便將關乎江山社稷的削藩大事給定下來了,陛下當時為何不問問老臣的意見?你若因輕信奸臣讒言,變成了亡國之君,老臣有何麵目去見九泉之下的先帝?陛下,您這是陷滿朝文武於不忠不義啊!”
朱允炆一聽“亡國之君”幾個字,頓時心頭湧起了怒火,對黃子澄也愈發惱怒起來,他對黃子澄的話越來越反感,本待當場發飆,又見黃子澄一副執拗不屈的模樣,朱允炆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自按下心中的怒火。
“黃先生,朕是大明皇帝,朕決定的事情,你照做便是,若朕覺得有必要與大臣們商議,自然會召集你們,遣欽差大臣代天子巡狩北方,此事朕意已決,先生不必多說。時候不早了,準備一下你便啟程去吧。”
朱允炆冰冷的語氣令黃子澄愕然抬頭,他很不習慣朱允炆對自己這種態度,感覺太陌生了,瞧著朱允炆冷漠的神色,黃子澄悲哀的發現,他與天子之間仿佛已劃出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永遠無法彌合。
黃子澄張了張嘴,很想表明自己對他的忠心耿耿,話到嘴邊,終於還是咽了下去。
——不可逾越的鴻溝,僅憑幾句話便能彌補嗎?一切已是徒勞了。
“老臣……遵旨。”黃子澄伏首磕頭,神情黯然的緩緩退出了文華殿。
朱允炆注視著黃子澄落魄失神的背影,心地善良仁厚的他也泛起幾分不忍之色,張嘴剛想叫住他,溫言寬勉幾句,又想起自己登基以來,黃子澄在他麵前表現出來的種種霸道跋扈之態,朱允炆又閉上了嘴,硬起心腸靜靜看著黃子澄越走越遠。
黃子澄失魂落魄的出了午門,走過金水橋,在承天門高大威嚴的石牌下站定。
回頭緩緩凝望著這座巍峨雄偉的皇宮,黃子澄黯然一歎,心中泛起許多無奈和悲傷,同時還有許多的疑惑。
他想不通,天子是位善良仁厚的天子,而他黃子澄也是個問心無愧的忠臣,仁厚天子和忠臣的關係應該如魚得水才是,為何他與朱允炆之間的距離卻越來越遠,越來越陌生?是天子變了,還是自己太急於求成?
不論什麼原因,如今的他,已經不被天子所喜,黃子澄有種預感,今日隻怕是自己這一生最後一次走出皇宮了,以後……也許金殿站班的大臣中,再也沒有自己的位置。
馮唐已老,壯誌難酬,徒喚奈何!
長長一歎,黃子澄低著頭,滿麵失落的往承天門外廣場上的官轎走去。
忽然,一陣勁風拂過,砰的一下,黃子澄感覺被一股大力撞得踉蹌退了好幾步,接著兩腿一軟,狠狠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