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客死他鄉魂也癡
1、歌妓紅珠
皇祐元年即一零四九年,仁宗讓工部在東京汴梁西城將破舊不堪的古木塔拆去,在原址上建成一座鐵塔。鐵塔非“鐵塔”,是鐵色的琉璃瓦製成的佛教塔,塔基為蓮花座。塔有一百六十八級台階,巧合的是北宋存在了一百六十八年。但是鐵塔比那座建成於九七四年的繁(音婆)塔更矮許多,兒童們歌謠唱道:“鐵塔高,鐵塔高,鐵塔高不過繁塔的腰。”繁塔是位於南城的更高的一座塔,後來雷劈去了一些,明時因“開封王氣太重”被鏟去上部,隻剩下三層,為開封現存最古老的地上建築。
晏殊自慶曆新政後,降為工部尚書,又複至戶部尚書,現以觀文殿大學士知永興軍(治所在今陝西省西安市)。晏殊知永興軍時,年逾六十,去國已久,難免抑鬱。無聊之至,無以慰藉,便以歌酒打發時光。有一位歌女以她的身世經曆引起了晏殊的感動和共鳴。這位歌女名叫紅珠,她住在陝西附近,晏殊問她的身世,紅珠很大方地向他述說了自己的出身。紅珠自言具有多種浪漫的藝術技能,敢和別人比賽競爭。紅珠很自負地說:“當年得意之時,賤妾在多種藝術才能上敢和大家競賽,並且比別人高超,新穎獨創,絕不流俗。那時賤妾隻要歌聲一發,便令眾人傾倒,博得賞賜無數,不辜負賤妾多年的辛勞。”
晏殊笑道:“那紅珠女士當年豈不正可謂如白居易《琵琶行》雲:‘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嗎!”
紅珠卻轉顏淒然,道:“可是賤妾自失意後,便隻有淒涼冷落可受了。”
古代的歌者,多數是女子,因為封建社會女子沒有獨立的地位,所以都盼望能找到一個可以終生相托的人。紅珠自然也不例外,她為自己的身世悲歎道:“我一個歌女,如今一旦‘暮去朝來顏色故’,便沒有人再欣賞奴家了。唉,做歌女總不是個好下場!”
晏殊由紅珠的話聯想到自己的宦海沉浮,不免也歎了口氣,深情地道:“其實不僅你們女子,即便我們男子何嚐不也是盼望能找到一個足以托身的所在,可以安身立命,終生為之奉獻而不改變。自古人們皆言‘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即為此理。”
紅珠點了點頭,自言自語似地歎道:“真不知奴家終身之事該托給誰?誰又是奴家可以終生相托之人。倘使有一個知奴心之知音者能將我選擇接納,奴當唱盡《陽春白雪》,將奴一切最美好者都奉獻與他。唉,又有誰將接受奴之殷勤、美意!”
紅珠在酒筵前唱歌,卻想起當年得意之時的滿堂喝彩聲,眼下卻這樣淒清冷落,不禁當即流下了眼淚。晏殊本來於愁悶之際方設此筵席,卻看到了這個老大傷悲、不得其所的歌女之悲哀,遂引起了自身遭貶逐、客居外鄉的境遇之悲傷。他歎息道:“《古詩十九首?西北有高樓》雲:‘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白樂天《琵琶行》雲:‘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今我與紅珠身世相近,焉何能不同病相憐!待我題詞一闋以相贈!”乃賦《山亭柳?贈歌者》雲:
“家住西秦,賭博藝隨身。花柳上,鬥尖新。偶學念奴聲調,有時高遏行雲。蜀錦纏頭無數,不負辛勤。數年來往鹹京道,殘杯冷炙漫銷魂。衷腸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見采,不辭徧唱陽春。一曲當筵落淚,重掩羅巾。”
晏殊又賜紅珠以重金,紅珠感激不盡,深謝而去。
2、忠臣死節
皇祐四年即一零四九年五月,儂智高陷邕州,建大南國,隨攻陷橫、貴等八州,進圍廣州。飛馬接連報入朝廷,仁宗大驚,急問大臣何人能去鎮壓,眾大臣皆不能定。此時梅堯臣自國子監直講已累遷尚書都官員外郎,參與編修《唐書》;歐陽修已由潁州回京任翰林學士,與宋祁合編《新唐書》;柳永則已由餘杭令、鹽場大使等官至屯田員外郎。這幾個人商議好了讓歐陽修出麵向仁宗舉薦範仲淹。歐陽修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向仁宗大力稱頌範仲淹的才幹與品性,最後說:“範希文人稱胸中有數萬甲兵,臣以為唯此人能鎮壓反民!”仁宗複問眾文武大臣意見,都說:“歐陽學士所言極是!非範希文不能滅反賊也!”仁宗便隻得下旨調範仲淹去鎮壓起義。
此時範仲淹已由陝西四路宣撫使改知潁州,正在赴潁州途中,傳旨官快馬去追,及其趕到時,可憐一代儒帥範仲淹已因鬱鬱不得誌,又恰身患重病,已逝於赴潁州途中。傳旨官隻得回京報喪,仁宗等皆大為悲傷,有識之士更是痛惜不已。仁宗隻得下令厚葬範仲淹,優待其家屬,賜官範仲淹之子範純仁。追贈範仲淹兵部尚書楚國公,諡文正。
仁宗於朝廷上對範仲淹一生大加褒獎,他歎息道:“範文正公為人剛正不阿,清正廉潔,自真宗大中祥符八年(一零一五年)中進士而出仕後以敢言著稱。曾議修泰州海堰,使農田不為海潮所淹。即使後來做到執政大臣,家中無客時,他也不重肉(即不吃兩樣肉食),節餘的薪俸全拿到家鄉去購置義莊,贍養族人。但這樣一位仁人誌士,卻屢遭小人誣陷,兩度被排擠出朝,終至於而今病逝在赴潁州途中。這都是朕失察之過啊!”
仁宗終於在範仲淹死後給他來了個蓋棺定論。
範仲淹不但是個儒帥,也是個著名的文學家,他兼擅文章詩詞,俱有名篇傳世,有《範文正公集》。今存詞僅五首。詞善寫塞上風光,《彊村叢書》輯有《範文正公詩餘》一卷。
料理完範仲淹後事,仁宗複問大臣:“何人可以代範文正公替朕前去剿滅反賊?草寇一日不除,朕一日不安也;國家亦將永無寧日。這叫慶父不死,魯難未已!”
這時眾人皆紛紛進諫可用之人,最後,仁宗定下大將狄青,此人能征慣戰,有勇有謀,文武雙全,在對西夏的戰爭中屢建奇功。
一零五三年正月,儂智高入賓州,複入邕州。狄青領兵趕至。兩軍對壘,狄青敗儂智高於邕州。儂智高敗走大理,廣南遂平。
此時正是皇祐年間(一零四九至一零五三年),廣南一平,國家又複歸安定,繁榮太平之景象呈現,仁宗便又過起歌舞升平逍遙自在的帝王生活來。
2、巴山重疊
且說張先六十三歲時以屯田員外郎知渝州(今重慶市),此時程師孟(字公辟)正提點夔州路刑獄。渝州正屬夔州路,兩人都是江南人來四川做官。程師孟是吳門(今蘇州市)人,與張先故鄉湖州烏程東南的霅溪不遠,故又是老鄉。他們在異鄉相逢而又將天各一方,臨別之前,張先置酒為程師孟餞行。飲酒間,程師孟問道:“人皆謂子野張三中,可是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
張先笑道:“何不目之為張三影?”
程公辟卻不知曉子野此話何意,瞪大了眼睛去環顧在座的眾賓客。
張先笑道:“雲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墮絮飛無影:此餘平生所得意也。”
一賓客也笑道:“程公有所不知,子野嚐有詩雲:‘浮萍斷處見山影’;又長短句雲:‘雲破月來花弄影’;又雲:‘隔牆送過秋千影。’並膾炙人口,世謂張三影。太湖一帶無人不知,程公在外宦遊多年,不知也不足為怪!”
程師孟聽了忙站起身來敬張先一杯酒,道:“師孟獨學而無友,則不免孤陋而寡聞。好在孔子有雲:‘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又雲: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己不知人。子野兄雖然是天下誰人不識君,陋弟閉塞視聽,亦有無知之時,想來子野兄不會怪罪吧!”
張先也急忙立起來,回敬道:“公辟公如此謙恭,實令愚兄承受不起!”張先便將自己創作那首《天仙子》的經過向眾人說了。
公辟道:“子野兄今日想必愁已醒了吧!”
張先道:“當此別境,隻能增愁,又有何醒之理?”
程師孟也歎道:“是啊!春去夏來,時光如流;人事遷變,亦複如此。曾幾何時,我們已相逢而又將別。況此三巴之風物又是惹人戀念的,當年李太白旅居宣城時,曾在這暮春三月想起了千裏之外的三巴而賦詩雲:‘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今你我離別而在此三春三月之三巴,如何不使人倍增依依惜別之情!”於是程師孟也作詞贈別,雲:“折柳贈君君且住。”
張先大加稱賞,亦作和詞以贈答,詞即《漁家傲?和程公辟贈別》,詞曰:
“巴子城頭青草暮,巴山重疊相逢處。燕子占巢花脫樹,杯且舉,瞿塘水闊舟難渡。天外吳門清霅路。君家正在吳門住。贈我柳枝情幾許。春滿樓,為君將入江南去。”
程師孟與眾賓客讀完此詞俱稱賞不已,程師孟讚道:“唐代詩人劉禹錫任夔州刺史時有《竹枝》九篇,其中寫道:‘瞿塘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又雲:‘白帝城頭春草生,白鹽山下蜀江清,南人上來歌一曲,北人莫上動鄉情。’今子野此詞亦是敘行路之難,鄉關之思,寫得明白如話,複疊回環,頗有《竹枝》之味道,之韻味。”二人互道後會有期,分袂而去。
再說仁宗皇祐年間時的王安石,此時他正為舒州(治所在今安徽省潛山縣)通判,這期間他曾與友人遊褒禪山(在今安徽省含山縣北十五裏),他離開舒州後曾作下那篇著名的散文《遊褒禪山記》,因是後話,在此不細提。
3、客死他鄉
如今且說做了屯田員外郎以後的柳永,盡管不再寫以往那些被仁宗及士大夫們認為薄於操行、有傷儒雅的淫冶浮豔之詞,而是一味地歌功頌德,投仁宗所好,但是卻不料自己會弄巧成拙,居然又發生一件因為作詞而得罪皇帝的事。
皇祐(仁宗年號,一零四九至一零五三年)年間,太史奏老人星現。
仁宗問:“此是何征兆?”
太史道:“回陛下:此乃吉兆!”
仁宗問:“何以見得?”
太史奏道:“卑職回陛下:所謂老人星就是南極星,又名壽星。南極星是能夠看到的大星中最南的一顆星,故稱南極,又稱老人星、壽星。此星常在秋分時候出現,自出至沒,不到兩個時辰;又因為過於靠近地平,有時被蒙氣所遮蔽,大江以北,不易常見,所以古今占卜星象者皆認為南極星乃是難見的祥瑞之兆。此說可見於《史記?天官書》及《史記?天官書恒星圖考》。自古皆傳說老人星出現,乃是皇帝長壽、國運昌盛之征兆。故微臣敢以此為吉兆!望陛下明鑒!”
仁宗聽後非常高興,道:“既為祥瑞之兆,朕當擇一良辰,於宮中宴集群臣,與眾百官共享此昌盛之國運,眾愛卿以為如何?”
眾文武大臣皆三呼萬歲:“陛下皇恩浩蕩,臣等仰陛下齊天鴻福,乃此生之幸!”
皇祐五年秋天,在一個秋高氣爽、萬裏無雲的晴朗日子裏,仁宗在宮中宴集群臣,並命令左右詞臣為樂章,於是梅堯臣、歐陽修等人推薦柳永應詔作詞,柳永便作了一闋《醉蓬萊》,詞雲:
“漸亭皋葉下,隴首雲飛,素秋新霽。華闋中天,鎖蔥蔥佳氣。嫩菊黃深,拒霜紅淺,近寶階香砌。玉宇無塵,金莖有露,碧天如水。正值升平,萬幾多暇,夜色澄鮮,漏聲迢遞。南極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際宸遊,鳳輦何處,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簾卷,月明風細。”
這首詞描寫了皇宮內苑的秋夜景色,慶賀老人星現,歌頌升平,奉承皇帝。柳永本是為討好皇帝而作,作好後他自己還很得意;誰料結果事與願違,不但討了沒趣,而且反而連官都丟了。這首詞作好後,獻給皇帝,仁宗看到開頭一個“漸”字,就有些不大高興,道:“關子賣得倒不小,可見不是個謙遜的主。”讀到“宸遊鳳輦何處”,這句話和自己所作的真宗(仁宗之父)挽詞(追悼的文辭)暗合,心裏覺得很難受:“當此良辰佳日,偏勾起朕之傷心往事,何故如此不諧也!”又讀到“太液波翻”,仁宗說:“他怎麼不說‘波澄’!”便生氣地把詞稿丟到地上,慍怒地說:“終究是小人之儒!歪才俗學,專供插科打諢尚且可以,如何登得大雅之堂!孔子雲:‘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他連這個原則都不能遵守!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從此柳永就再也不被進用了。
此後柳永流落不偶,不久在回家鄉崇安的途中,死於潤州(江蘇鎮江),終於客死他鄉,連葉落歸根的願望也沒有實現。柳永死之日,家無餘財,蕪菁也已先他而亡,無兒無女,群妓合謀營葬,且每春日掃墓,謂之“吊柳七”。
正是:
為情為欲為名利,千般用盡三寸氣。
到知足時方知樂,至無求處始無憂。
生死超越最高境,物我兩忘真解脫。
身未生前魂已滅,夢歸醒後幻先收。
4、風月秦淮
其間柳永去過金陵一趟。他聽說張升如今已厭倦仕宦,退居江南,便去拜訪。二人見了麵,都是又驚又喜。張升便問柳永:“柳兄不在京中做屯田員外郎,因何也來到我這山居野處者所住之寒齋?”
柳永便將自己因填《醉蓬萊》詞又一次得罪仁宗而遭罷官放還之事向張升說了,並道:“今聞杲卿公在金陵,故特來拜訪。杲卿公乃韓城之人,焉何不葉落歸根,而退居江南?”
張升笑道:“這乃是由於小弟青年時代曾漫遊過江南,對江南之山水風物發生了濃厚興趣,當時即立下晚年退居江南頤養天年之誌。如今終於遂了多年的夙願!柳公何必言葉落歸根之事!天下之大,何處不可生根落腳,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何處不青山,又何必拘拘於尺寸之地!且我等原是野鶴閑雲,來去不拘行蹤影跡,生亦無根,去亦無據,何其瀟灑!”
柳永道:“張公所言乃世外高音,令我醍醐灌頂、茅塞頓開啊!”
二人便在分別多年以後,再次相遇,都已青春老大,兩鬢花白,不免相對長歎,吹噓不已。張升於秦淮河中雇一遊舫,二人一邊飲酒,一邊暢談別後事故。
張升說起柳永《雨霖鈴》詞,盛稱“今宵酒醒何處”句。張升笑道:“今日耆卿兄想必酒已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