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再談老舍之死(1 / 3)

附錄再談老舍之死

舒乙

冰心先生如是說

——特質

一次,和冰心先生聊天,她突然冒出一句:

“我知道你爸,一定是跳河而死!”

我問:“您怎麼知道?”

她不假思索地說:“他的作品裏全寫著呢,好人自殺的多,跳河的多。”

像《四世同堂》裏的第二代,祁天佑老爺子,受辱後,沒有回家,直接走到西直門外,一頭紮進護城河裏。

像《茶館》裏的王掌櫃,受盡人間折磨之後,說了一串耐人尋味的話,諸如對小孫女說:“來,再叫爺爺看看!”“跟爺爺說再見!”“萬一我晚上就死了呢!”最後上吊而亡。

像《貓城記》裏的小蠍和大鷹,後者把自己的頭割下懸在大街上,為了喚醒群眾。

像《火葬》裏的王排長和石隊長,前者重傷後舉槍自盡,後者用盡了子彈,放火自焚。

像《四世同堂》裏的錢太太,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賢妻良母,丈夫被捕,兒子一個陣亡一個被害,她不哭,不說話,一頭碰死在兒子的棺材上。

像《老張的哲學》,這是老舍先生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寫它的時候,作者不過二十六歲,它的女主人翁,叫李靜,是一位可愛的文靜姑娘,最後也是自殺而死。

在寫李靜自殺之前,小說中有這麼一段伏筆:

“人們當危患臨頭的時候,往往反想到極不要緊或玄妙的地方去,要跳河自盡地對著水不但哭,笑,而且有時候問:宇宙是什麼?生命是什麼?……那自問自答的結果,更堅定了他要死的心。”

這裏說的是自盡,而且偏偏是跳河。

冰心先生的話極對,極準確。她深知老舍先生。他們是老朋友,知根知底的。

一個作家的作品中主人公的命運和他本人的命運,當然,用不著去畫等號;但是,這些描寫畢竟是他本人思緒的事物,所以,作家本人的身世往往會在他筆下的人物身上找出某些痕跡來,這倒是不容忽視的參照。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作品便是作家本人的腳印,表麵上並不連續,顯得雜亂無章,東一個西一個,但總體上看,可以覓出一個大概的走向。

從這個角度上看,作品是作家命運的相當可靠的“預報器”。

不連貫的軌跡也好,命運預報器也好,作品中的對應點對作家的研究者來說,都太有用了。

畢竟,作品是作家身外的第六感,它們來自他,由他而生,和他有著看不見摸不著而確實存在的內在的聯係線。

這就是要注意作品的提示性的原因。

氣節、身諫、投水、殉難——哲學

如果仔細找的話,在老舍先生的自述中,主要是散文、書信中,還可以找到不少獨白性的自我描述。

這些獨白,是地地道道的他的思想的反映,是他的生死觀,是他的人生哲學。

這些獨白極為重要,實際上,是理解老舍結局的鑰匙。

一九四一年,抗戰中,文人們建議設詩人節,還真成功了,為此老舍先生寫了一篇題為“詩人”的小文,發表在當年五月卅一日的《新蜀報》上。這裏麵有這麼一段話,是談詩人特質的:

“他的眼要看真理,要看山川之美;他的心要世界進步,要人人幸福。他的居心與聖哲相同,恐怕就不屑於,或來不及,再管衣衫的破爛,或見人必須作揖問好了。所以他被稱為狂士、為瘋子。這狂士對那些小小的舉動可以無關宏旨而忽略,叫大事就一點也不放鬆,在別人正興高采烈,歌舞升平的時節,他會極不得人心的來警告大家。大家笑得正歡,他會痛哭流涕。及至社會上真有了禍患,他會以身諫,他投水,他殉難!”

這最後一句話,簡直是在說他自己了——及至社會上真有了禍患,他會以身諫,他投水,他殉難!

實在是太準確了,就是這麼一回事。

我見過不少好心的朋友,他們對我說:老先生性子太暴,其實,忍一忍,躲一躲,過了那可怕的幾天,也就闖過來了。

聽到這兒,我總是直截了當地反駁道:您不了解他,不會的,他必死無疑。活過了八月二十四,活不過九月二十四,活過了九月二十四,活不過第二年的九月二十四!

他的氣質,他的性格,他的信念,決定了他的命。

一九四四年,抗戰最艱苦的時候,日軍欲從貴州獨山方向包圍偷襲重慶,重慶方麵嘩然,紛紛準備再向西撤,向西康方向逃,友人蕭伯青問老舍:“您怎麼辦?”他脫口而出:

“北麵就是濤濤的嘉陵江,那裏便是我的歸宿!”

此話傳出後,朋友們紛紛寫信來詢問虛實,老舍先生在給王冶秋先生的信中是這麼回答的:

“跳江之計是句實談,也是句實話。假若不幸敵人真攻進來,我們有什麼地方、方法可跑呢?蓬子說可同他的家眷暫避到廣安去。廣安有什麼安全?絲毫也看不出!不用再跑了,坐等為妙;嘉陵江又近又沒蓋兒!”

嘉陵江又近又沒蓋兒!

這是中國有氣節的文人的一個含淚的慘笑,俏皮,悲壯,悲憤,十足的老舍味兒。

千萬不要以為老舍先生是一個輕視性命的人,似乎動不動就要舍去了自己的生命。不是這樣。大敵當前,他是準備拚命的。他的這種誓言,可以找到幾十萬字!誰都知道,他是最大的“抗戰派”,而且是個拚命的務實的抗戰派。他舍妻棄子隻身逃出濟南,來到武漢、重慶,投入抗戰的洪流中,當了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戰協會的總負責人,隻有在夜深人靜時,想家想親人,暗暗地落淚。他在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五日深夜十點寫給陶亢德先生的信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