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收到馬克思的請帖(1 / 3)

第十一章 收到馬克思的請帖

周恩來用目光注視著居住了長達26年之久的西花廳,凝神不語;心力交瘁的他,終於不得不依依不舍離開了西花廳。這所院落從此空寂了。

1974年5月31日,身患癌症的周恩來硬撐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同馬來西亞總理拉紮克簽署了中馬建交公報。接著,晚上又陪同毛澤東主席接見了拉紮克。就在那次接見中,兩位偉人默默地最後一次握手道別。晚上他回到西花廳,在那裏睡了最後一個好覺。

第二天近中午時刻起床,早餐畢,周恩來到辦公室裏整理了一會兒文件,向秘書交代了一些工作後,穿著中山裝,披上那件深藏青色大衣,在鄧穎超、身邊工作人員、醫生及護士的陪伴下走到院子裏。

此時,為周恩來開車多年的司機楊金明師傅,早已將那擦得烏黑鋥亮的總理座車停在了辦公室外的院子裏。

周恩來臨走時,站在汽車旁,用目光將整個院子細細地看了又看;然後,麵對他為國為民殫精竭慮地工作過的地方佇立良久,目光注視著居住了長達26年之久的西花廳,凝神不語;業已心力交瘁的周恩來,終於不得不離開他鍾愛的、曾日夜在此為民操勞的辦公室--西花廳,住進醫院接受外科手術治療。

以往,周恩來雖然曾經因出國訪問、陪同外賓去外地參觀,或是到下麵視察工作等原因而多次短暫離開過西花廳,但他絕沒有想到,這一次,是他有生之年最後一次離開西花廳,是跟這所院落永別!

305醫院自建院以來,住進來的第一位黨中央高級領導人,就是周恩來總理。自打住進醫院以後,總理就再也沒有出得了院。

周恩來是在1972年5月間一次常規的檢查中發現患有癌症的。

尼克鬆總統走後兩個多月,保健大夫張佐良按照慣例,一個星期給總理檢查一次大小便常規。從肉眼看,取樣的小玻璃瓶裏無什麼異樣的顏色。第二天,化驗結果送到了保健大夫手裏,他一看化驗單,不由得心一沉--4個紅血球?!

就是說顯微鏡下的每個高倍視野就有4個紅血球!

這意味著什麼?

雖然這4個紅血球在醫生眼裏幾乎沒有什麼臨床意義。但是他們手裏的尿檢報告是來自一國總理體內的信號。誰也不敢心存僥幸,也不能心存僥幸!必須再取樣做進一步的化驗。

病檢報告第二天就出來了。紅血球上升到8個。最要命的是發現了令人揪心的癌細胞。但在20世紀70年代,人們對癌細胞的認識還不像現在這樣一致和確定。一開始北京的專家們對尿中的癌細胞有兩種意見。有的認為就是癌症;有的則認為尿液中的細胞,往往變化無常,尿中發現癌細胞不一定有確定診斷的意義。最後派人去天津和上海兩地,請有關專家再進一步確診,專家們一看塗片標本都認為是癌細胞。

早期膀胱癌不容置疑地擺在了醫生們的麵前!

身邊的工作人員無不心急如焚,可已經患病的周恩來仍然在日理萬機,絲毫不關心自己的病情。這時,"文化大革命"已經進入第七個年頭。在黨和國家遭受危難的年代裏,他始終處於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和憂慮之中。他要不顧病魔纏身,抓住林彪叛國事件後曆史出現的轉機,毅然舉起批判極左思潮這麵旗幟,在各個領域裏努力消除"文化大革命"的惡果,盡可能地使黨和國家從危難和困境中擺脫出來。

此時此刻,作為周恩來的保健醫生張佐良卻像發了瘋一樣,四處奔走,在其他中央領導人的麵前,他聲淚俱下:"再不抓緊治療,遲早會尿血的......啊!那時再治療就......晚了。"

他能不哭泣不焦急嗎?萬一有個閃失,怎麼對得起總理!怎麼向全國人民交代!

日子就這樣在恐慌和擔憂中度過了半年。

每次給總理尿檢,醫生們的神經都要承受一次重壓,生怕看見大量紅細胞的報告單。有時,大家不安地定睛注視著日漸消瘦的總理,為總理用痛苦鑄造的命運而悲傷,也為總理堅強的承受力而感動,不時地擔心他體內那顆"定時炸彈",不定什麼時候會來個大"爆炸"!

1973年1月13日,天色還沒有亮透,周恩來剛剛結束案頭的工作,從辦公室裏走了出來,他已經整整工作了20多個小時,如果抓緊時間,還能睡幾個小時。

值班的同誌見總理走進臥室,也鬆了一口氣,急忙回到自己的房間,倒下快散架的身子,蒙上頭好好睡一覺。

不知過了多久,蒙間,張佐良突然聽見警衛秘書變了調的喊聲:"張大夫,張大夫,快起來,快起來。"

他被某種不祥之兆撞擊,頓時清醒了過來,一躍而起,跑向門口......隻見警衛秘書張樹迎手裏端著盛滿鮮血的便壺。看見這個觸目驚心的顏色,再看看警衛秘書驚恐的神色,不用問,他什麼都明白了。

血尿。日夜提心吊膽的事情終於來臨!

"尿......都是紅的......全是血......"警衛秘書的臉色都變了,雙唇直哆嗦。

走進總理的臥室,見總理躺在床上,臉衝著房頂,一聲不吭。

醫生連忙進衛生間,再看馬桶池,裏麵鮮紅鮮紅的。據醫生目測,這流血量不下500cc。他這時想到總理有心髒病,千萬不能讓總理承受尿血的恐懼。他梳理了一下自己緊張的情緒,想了幾句寬慰話,說出來讓總理稍稍寬寬心。

他才開口,周恩來扭頭朝他直擺手,叫他什麼也不要說。

跟隨多年的醫生突然明白,一個對周圍非常敏感,對事物掌握極其細致的人能不察覺自己身體發生的變化?能沒有充分的思想準備?難怪他極力回避這個話題,隻是一味工作、工作。他在用有限的生命爭時間,搶時間,用自己血肉之軀填寫每一天。

大家心裏苦澀苦澀的,也茫茫然,仿佛不知道應該向誰去求援。主席也重病在身......原來和總理熟識的老帥們也都被打入冷宮,分散在天南地北,遠隔千裏。那時還不叫"四人幫"的幾個人對總理一直是橫加刁難,他們絕不會幫助總理的。

周恩來義不容辭擔負起組織醫務人員為毛澤東治療的重任......可是如今總理在尿血,誰又來為他承擔?

猛然,大家想起了葉劍英元帥,對,葉帥!

葉帥和總理個人感情不錯,在中央會議上又能說上話,那幾個人也不敢怎麼樣他。

他一定能起作用的!

葉劍英當時住在北京的西山。

醫生們馬上驅車去他那裏求援。一見葉劍英,醫生竟然有一種見到親人的感覺,長時間的委屈和害怕好像找到了可以依靠可以宣泄的懷抱,他們禁不住淚水再次奪眶而出,還沒開口卻先哭出了聲。

葉劍英一見醫生這般傷心,估計總理發生了嚴重的事情,但還沒有意識到有這麼嚴重。他聽完保健大夫的講述,愣怔了許久說不出話來。

到底是一位見過世麵,經過大風大浪考驗的老人,他控製住自己的感情極力寬慰兩位泣不成聲的大夫,理解他們孤立無援的痛楚。

"別著急,你們別著急。我想辦法報告主席,向主席說明情況。"

"葉帥,您一定要說明這一點:膀胱癌不同其它癌,不是不治之症。治療得早是可以根治的,是有救的......葉帥您一定要這麼說呀,總理是有救的。"

"好好,我按照你們的意見說。現在你們別著急,要注意總理心髒,他的心髒有病,不能再增加他的思想負擔。想辦法先止血,穩定住病情。盡量爭取早些做檢查。你們放心,主席會幫助總理渡過難關,會同意總理做進一步檢查的。"

有了葉帥這句話,他們才感到心裏好受些。

幾天後,中央批準了專家們的醫療報告。

當聽見毛澤東來電話祝賀手術成功時,堅強的鄧大姐淚水沾襟。可是眼淚沒有感動蒼天,周恩來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

1973年3月8日,周恩來終於離開了西花廳,來到玉泉山接受檢查。為了對外保密,專家們在玉泉山布置了一個治療室。

手術台曆來是生命的生死台,它幾乎能改變甚至能決定一個人的命運。周恩來躺臥在手術台上,緊張的氣氛像凝固一般,專家們心裏都沉沉的,重重的,隨著每一次手術器械落盤的聲響,心越揪越緊,汗水不知不覺細細密密從額上滲出......

膀胱鏡終於照見了發病部位,專家們眉眼露出了笑意。癌症灶直徑還不到1厘米,表麵僅有些毛茸茸。癌症還在早期,治愈的可能性非常大!醫生們閃動的眼神成了心靈溝通的語言。

負責主治的吳階平院長一聲不吭,立即用電燒手術器械燒掉了病灶,隻有幾秒鍾,癌的病灶消失了,不再出血了。

醫生們歡欣鼓舞,連忙把手術成功的消息報告給門外的領導,同時也將手術情況彙報給毛澤東。不到半小時,毛澤東住處就回電話過來:"醫生們做得好!感謝他們!"

懸在心頭的石塊,終於可以落地了。

鄧穎超在手術室的門外等待,聽見丈夫手術很成功,她的心情並沒有完全輕鬆,當聽見毛澤東來電話祝賀,她卻哭了。她內心深處的擔憂和多日的緊張,隨著無言的淚水滾淌。任何艱難困苦麵前,堅強的鄧大姐都沒有落過淚。可這次她......淚水沾襟。在場的人誰也無法分擔鄧大姐內心的痛苦,更無法用語言去寬慰她。

好容易度過煎熬心靈的炎夏,濃鬱的秋季給了周恩來稍稍寬鬆的環境。

10月下旬的一天,周恩來在大會堂福建廳約人談話。

這天有些奇怪,醫生們老是覺得隱隱有預感,會出點什麼事情似的。觀察尿色是最直接掌握病情的方法,醫生非常注意總理的小便情況。每隔兩三小時就提醒總理解手。這時他們發現總理已經好幾個小時沒有解手了,應該進去催促一下。周恩來一見醫生進來,馬上意識到是叫他解手了,沒有等醫生說話,主動起身去了衛生間。

周恩來解手出來,看了門口醫生一眼,什麼也沒有說,一扭頭走向座位。可這一眼卻叫熟悉他的醫生心跳,這是什麼樣的眼神?這麼古怪?醫生隨後一步衝進衛生間,完了......尿血......頓時腦子轟的一聲,隻覺得血沉到腳後跟,整個房間都在眼前轉動。

這意味著周恩來很可能不再屬於三分之一治愈的病例!

張大夫第一反應就是趕緊給總理服鎮靜藥,怕他心髒出問題。然後寫了個條子給在場參加會見的葉劍英:"葉帥:總理剛才小便出血,看來已經複發。"

不一會兒,葉劍英神情緊張地走出來,"怎麼回事?張大夫,總理怎麼了?"

張大夫急切地向葉帥彙報了剛才發生的情況。說到總理幾個月心情不好,拒絕化療,癌細胞又抬頭時,眼眶又紅了,咬著嘴唇,默默低下了頭。

............

葉帥長長歎了口氣。

"別緊張,要沉住氣,我來想辦法。"說真話,此時此刻葉帥就是他們醫生的救星。如果不是這樣,他們的肩膀真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這個嚴酷的現實。

厄運又一次降臨在周恩來頭上,癌症複發的痛苦遠遠比初期發病要嚴重得多,這次出血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迅猛,量也多。每天失血達100cc以上。這樣嚴重的病情不要說是發生在一個已經七旬老人身上,就是年輕力壯的人也吃不住勁的。

3月,周恩來又做了一次電燒手術,可是這次治療遠不如上次效果好,僅隔1個月又複發尿血。

這次複發帶來一個非常痛苦的並發症--尿瀦留!

膀胱裏出血一多,就會凝固成血塊,堵住排尿管口,尿被憋在膀胱裏出不來,腫脹、疼痛。病人這時痛苦萬分。每當周恩來會見外賓或是開完會,他就要開始承受這種難以忍受的痛苦,實在腫脹難忍時,就倒在會見廳的沙發上翻滾,希望能把血塊晃動開。

大夫焦慮萬分守護著總理,看著總理如此遭罪,卻不能去幫他解脫痛苦,這簡直就是醫生遭受懲罰呀!一天、兩天、三天......周恩來天天都在痛苦地翻滾。

最後大家哭著把床搬到了大會堂,讓他翻滾時有個稍寬敞的地方。

總理在人民大會堂參加活動多,和大會堂的工作人員特別熟悉。現在總理病了,帶著病體來大會堂,工作人員就格外小心照顧,盡量減輕總理的疲勞和痛苦。可是總理的病情太重了,他們看見自己敬愛的總理一聲不吭忍受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心都碎了。女人淚多。她們常常躲在總理看不見的地方抱頭痛哭。可到了給總理添茶或是送手巾的時候,她們進門前抹抹臉,怕留下淚痕,然後強作微笑進去,可是一出門,又抑製不住"哇"地哭出了聲。

眼淚沒有感動蒼天,周恩來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嚴重。

張大夫沒有放棄為總理治病,又去找葉劍英。因為他是為數不多能有機會見到主席的領導人,也是願意在主席麵前替總理說話的領導人。

葉帥聽完全部情況,他表示一定幫助總理早日得到治療。他說過幾天要陪客人去遊泳池見毛澤東,他到時一定向主席說明,爭取批準治療報告。

張大夫聽見葉帥最近能見到主席,心裏略略好受了些。他相信葉帥的威信和影響力,會如實向主席彙報總理病情的。

沒有幾天,毛澤東快速地批準了周恩來的治療方案。

治療地點放在305醫院。專家們一接到這個通知,立即開始進行手術前的準備工作。

周恩來用略帶沙啞的聲調對杜修賢說:"好了就好了,好不了就了啦!"這是周恩來向跟隨他多年的攝影記者告別。

"總理住院了!"這一消息傳來時杜修賢猶如劈頭一棒。

痛苦中也覺得奇怪,事先怎麼就一點也不知道總理......得的是絕症?怎麼就一點也沒有察覺總理生了重病呢?這簡直是一個不能原諒的粗心!

周恩來這幾年明顯消瘦,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人們被他旺盛的精力和樂觀的情緒所"蒙蔽",感覺發生了偏差。就連整天拍攝總理形象的人都不知道也無法相信總理已是身患絕症兩年多的病人。

杜修賢想總理有了休息的環境,說不定休息治療一段時間,病就會好的,又可以重新回到西花廳工作和生活。

可是周恩來將總理的工作崗位也帶到了醫院,隻是換了個環境而已。有人曾經將總理1974年下半年在醫院會見外賓的次數做了個粗略的統計:

6月1日住院,5月31日還在人民大會堂會見外賓。住院手術僅一個月零五天就開始了短暫歲月裏艱苦繁雜的工作和會見。

7月5日,會見美國參議員夫婦。

7月20日,會見西多。

8月1日,出席"八一"建軍節招待會。

9月20日,會見馬科斯夫婦(在此期間又一次手術)。

9月30日,出席"國慶"招待會。

10月6日,會見邦戈總理。

10月19日,會見丹麥首相。

10月27日,會見黎清毅。

11月5日,會見威廉斯。

11月10日,會見普魯也伊。

11月25日,會見基辛格。

12月5日,會見池田大作。

12月12日,會見曼斯林多德。

半年時間裏總理在醫院會見外賓達十多次,有時中間隻隔四五天。而這隻是他會見外賓的記錄,其他繁雜的工作簡直無法統計。

他是用重病的身軀在險惡複雜的政治環境裏擔挑著中國的前途和命運!

自從周恩來住進了醫院,杜修賢又多了一條通往醫院的拍攝路線。

他不喜歡醫院,也從不進醫院。這不僅僅因為黃土高坡的艱苦磨礪鑄造了他健壯的體魄,也因為飄灑藥水氣味的"白色世界"有一扇通往生命終點的門,它讓人恐懼傷感。

可是現在他不得不追隨總理的身影跨進醫院的大門。這種心情絕不是當年跟隨總理去亞洲、非洲、歐洲訪問那種風光愉快的心情,它很沉重也很焦慮......

周恩來治療的小樓東臨北海,空氣新鮮,環境寧靜而幽雅。

客廳在周恩來病房的外間,圍著一圈沙發,外賓來一般都到這間簡樸的客廳就座。

總理見過外賓後,他都要向衛士長或是秘書打聽總理的病情。

周恩來的病一天天地在惡化。醫院隻能盡最大的努力延長他的生命。

周恩來超負荷的工作程序從西花廳一直延伸到305醫院,這讓身邊的工作人員憂心忡忡。一碰到會見外賓的時間超過半個小時,他的衛士、秘書就開始在門外坐立不安,不住地從門縫往裏瞧。如果超過一個小時還不結束,醫護人員也著急地站在門外。

"老杜,你還不進去拍告別的鏡頭?"衛士長推推他。

"好像還沒結束呢。"杜修賢不理解他的意思,朝門縫裏瞧瞧,老實地說。

"啊呀,你進去一拍,會談還不就結束了?"

"那哪成?這不犯規了嗎?"

"沒那麼多的規矩。總理都病成啥樣了?老這麼坐著怎麼行?進去呀,你進去呀!"衛士長幾乎要把他推了進去。

杜修賢被說動了心,就走進會見廳。舉起機子對準賓主的方向,也不知是湊巧還是外賓知趣,會談還真的結束了。

12月5日,杜修賢去拍攝周恩來在醫院會見日本友人池田大作,會見時間不太長。結束後,電影電視的記者已經收拾先走了,他提著攝影箱也準備離開,剛走到客廳的門口,就聽見身後有人叫他,心裏"咯噔"一聲,這熟悉的聲音不用分辨他也知道是誰。

不知總理什麼時候從裏間走出來,正在叫他。

"總理,您......"

總理沒有坐下,而是走過客廳的門口,一手扶著門框,另一隻手朝他招招。

一股滾燙的熱流在胸間震蕩、翻滾,他三步並兩步,跑到總理跟前,將手裏的攝影箱放在地毯上,想扶總理進客廳裏坐下,總理擺了一下頭,"不用了。"

他細細地端詳總理,不由得鼻尖發酸,總理太瘦了,蒼黃的麵頰上布滿了老年黑斑,他微微地喘息,嘴唇因失血變得蒼白而幹燥,惟有那雙深沉的眸子依然明亮。

總理喘定一口氣,將視線緩緩地投在他的臉上,說:"我的病你知道了吧?"

"嗯。"他悶著氣應了一聲,深深地埋下頭,心裏湧上深深的愧疚。

在總理住院的前幾天,他還莽撞地跑到西花廳總理的辦公室裏,進門也不細看裏麵的氣氛,開口就對總理講人民大會堂安裝固定攝影燈,因為20米的電纜線和別的單位發生爭執,請示總理怎麼辦。他急切地把話說完,才發現總理靠在沙發裏,麵色蠟黃蠟黃的,很難看。他心頭一悸,這才感覺氣氛好像不對頭,再細一看,鄧大姐也神情黯然地坐在一邊的沙發上。他訥訥自知失禮,後悔不該貿然闖進來,打攪他們的工作。他剛轉身想走,總理朝他笑笑,叫他去找辦公廳的領導,叫他們出麵協商解決。臨了,總理歎了口氣,說:"你呀,什麼事都來找我,看我不在了你找誰!"杜修賢一聽,不以為意,嘿嘿直笑,"您什麼時候都在!"

沒有幾天,杜修賢知道總理身患絕症住進了醫院。心裏頓時像刀子割,悔不該為20米長的電纜線也去打攪他,也許那時他正在遭受病痛的折磨......唉!我真該死!

他望著眼前的總理,眼眶潮濕了,不知說什麼才能繞過這個最害怕的話題。

周恩來用略帶沙啞的聲調對他說:"外國朋友都問我:'你的病好得了嗎?'我怎麼回答?隻能回答'好了就好了,好不了就了啦!'"

"總理,這,這......"他語無倫次,一下子找不著合適的字眼兒來表達此時的痛苦感情。他看到總理堅強的目光,隻好緊緊地抿住嘴,咽下這不適時宜的悲傷,竭力控製自己的聲音:"總理,聽說中醫對這個病很有辦法!您試試......"

總理無聲地笑了,笑得那樣平靜,平靜得使杜修賢心裏直打顫。

淚水蒙上他的眼睛,他明白了,總理已經鎮定自若、從容不迫準備走向生命的盡頭。可他連一句話哪怕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

他難受得低下頭,避開總理的目光,淚眼模糊地望著腳邊四方整齊的攝影箱子。

沉寂中,他的肩頭感到了一種力量的拍擊,一昂頭,承接了總理平靜而又堅強的目光,似乎在向他作最後的告別。

十多年的酸甜苦辣,十多年的風風雨雨,十多年的情深意長......未盡的希望,未盡的教誨,未盡的關懷都濃縮在這寥寥數語之中。

命運為什麼對我們的總理這樣殘酷?他心裏悲憤地呐喊。淚水再也抑製不住了,紛紛滴落在紫紅色的地毯裏。

周恩來在醫護人員攙扶下,走了。走進他的治療間。他默默地望著總理略略彎曲的背影在視線裏消失。

他神情恍惚。

第一次對醫院濃鬱的藥味失去嗅覺,他木然地走出醫院的大門。直到汽車鳴著喇叭從後麵追了上來,司機用古怪的眼神打量他,他才想起他的新聞照片還要衝洗。

以後一年裏,他又見到過總理幾次,每次相見耳畔都會想起那天總理沙啞低沉的聲音:"好了就好了,好不了就了啦。"

杜修賢盼望奇跡出現。

杜修賢剛放下相機,與總理合影的人們也準備散開......猛然,大家被一種平緩聲音震懾了--"我這是最後一次同你們合影,希望你們以後不要在我的臉上打××。"

3月底,周恩來做了一次腹部手術,切除了大腸內接近肝部位的腫瘤。手術剛完,醫生還在包紮傷口,周恩來叫來了李冰,很艱難地說:

"雲南,錫礦工人,肺癌發病情況,你,知不知道?"

"知道。"

"你們,要去解決......這個問題。"周恩來停了一會兒,喘了一口氣接著說:"馬上......去。"

李冰用力地點點頭,眼圈紅紅地啞聲說:"我就去,請總理別說話了。千萬要好好休息。"

一出手術室的門,李冰淚水止不住地流淌下來。周恩來知道屬於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他不願靜養休息,第二天就讓秘書給他念報紙和文件。

6月9日,周恩來不顧醫護人員的再三勸阻,堅持乘車到八寶山參加了賀龍同誌的骨灰安放儀式。他哀聲哽咽地對賀龍夫人薛明說:"我沒有把他保護好哇。"因為賀龍畢竟是在周恩來保護中被造反派帶走的。當初周恩來對賀龍說:"半年後我再接你回來。"沒想到賀龍這一走,就再沒能回來。周恩來淚水湧流,感到自己確實沒能保住賀龍,心情沉重。

賀龍的女兒緊緊握住周恩來的手說:"周伯伯,你要保重身體,要保重身體呀!"

周恩來聲音顫抖地說:"我的時間也不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