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無名子彈
午後,寂靜昏聵的日光射入玻璃窗,一切懶散而緩慢。咖啡館裏稀落地坐著幾個客人,蝸牛一樣的時間催眠著店員,服務生大都在吧台後睡了。張金有些憋不住,大約喝了咖啡鬧肚子,也是犯煙癮的時候,於是起來去廁所。
廁所的蹲坑很窄,和這家咖啡館一樣顯得小資小氣。張金是一米八的大個,蹲下來後,似乎像鳥籠裏的老虎,蹲監獄了。但什麼環境下,煙都是不能少的,如同東北人需要啃大蒜,上海人需要喝咖啡,他們做馬仔的不抽煙,不抽成煙鬼,反而鬼了去了。什麼都可以戒,煙戒不了,抽煙解愁。
煙灰子掉了一地,臭金拉不完,上火,菊花痛。這時,廁所裏又進來個人,把外邊的大門也帶上了。張金覺得古怪,喊道:“兄弟,等會兒,我馬上就好。”
那人猶豫了一陣,來到張金的坑位前,張金見到廁所隔間門下停了一雙黑皮鞋,圓頭的,半舊不新,又喊:“你憋不住啦!”
“不急!”卻聽那聲音異常平靜,“我有朋友在醫院做臨終關懷,得陪著要死的人,照顧他們,直到死。他說每個人死前都會說點什麼,交代遺囑,表示感謝,但最多的是道歉,懺悔。他問我假如要死了,會說什麼,我還沒想好,你呢?”
張金納悶,心裏升起一股疑團。
“你說一個臨死之人的懺悔能真誠嗎,死亡就等於和這個世界的恩仇一筆勾銷嗎?”
又是冰涼涼的一句,張金聽得手一抖,不小心把手紙掉在了地上,忙伸手抓起來。心想這人他媽有病吧!
“你以為我有病?是啊,你肯定這麼想,我和你說這麼多幹嘛呢。”
話音未落,那人迅速連開三槍,可似乎是發抖的,子彈從張金腦門上錯落飛過,而最後一槍偏了很遠。
三發子彈都是悶響,打槍的人在槍上裝了消音器,但這三聲,依舊如同喪鍾般在張金腦海裏嗡嗡不止。接下來,張金才聽到瓷磚劈裏啪啦的碎落聲,等他緩過神,那人已經離開了。
張金心跳得離奇,越急,越說明人還活著。他回頭看著牆上留下的洞眼,伸手去摸,使勁從裏麵摳出彈頭,彈頭已經變形。他吹掉彈頭上的灰塵,立馬裝進口袋裏。
僥幸還活著,臭金憋也回去了,張金站起來去洗手。邊洗邊想,是誰要追殺他,又似乎放過了他,他對著洗手間的鏡子看著自己的臉,緩了緩,從衛生間出來,站在大廳裏,若無其事地觀察著四周。
咖啡廳依舊死氣沉沉的,該看報紙的看報紙,該聊天的聊天。而吧台的服務員依舊和豬八戒一樣睡在那兒,現今還迷迷糊糊,半睜著眼。張金的袖口裏忽然滑下一把匕首,他漫不經心地坐下,然後,連著猛拍服務台的點餐鈴。
一位男服務生抽著鼻子走近,白白嫩嫩的,像頭會立正走的白皮豬。
張金怒道:“大白天你睡什麼覺,要做白日夢,到太陽底下去。”突的把匕首露給服務生,那服務生的臉開始忽紅忽綠,雙腳軟化,似乎要跪下來。
張金化怒為笑:“懶豬也想做人,這下現了原形,還得四條腿走路。”
話罷,張金又覺得沒趣。他知道,假如問服務員店裏有什麼行為古怪的人,那服務員應該完全不清楚。想想算了,於是站起來走出咖啡廳。
來到咖啡廳門口,左右顧看,沒有可疑的人,就對著停在樹蔭下的Taxi招手。司機剛從後備箱處鑽出來,抬起頭,是個年近四十的中年人,眉宇間竟還有幾絲書卷氣。不過大熱天的,什麼書卷都被汗浸濕了,都是汗臭氣。
“你一直在這兒?”張金問司機。
“對!”司機笑了一下,“對的。”
“你緊張什麼?”
“我——”司機猶豫了一下,張金才發現手裏的半截匕首被司機看見了,笑道:“沒什麼好緊張!”
說著,張金自己拉開出租車門,鑽了進去。
司機這才忙坐回駕駛位上,一踩油門,呼的衝向前方。
張金罵他:“找死呢,想穿越到閻王殿裏去,下地獄可不是好玩兒的事兒。”
司機聽他罵,又慢了一些,但始終唯唯諾諾,不敢看張金。張金反而覺得這人有些勇猛,不過是平常懦弱慣了,單看他剛才踩油門的樣兒,狠。
每個男人心裏都有一頭猛獸,隻是老虎沒機會發威,一輩子做病貓活著。張金估摸司機不像個真懦夫,便決定雇他的車。
“嘿,給你一天兩千,我包你的車。”張金看向司機。
司機沉默了少許,點點頭,見張金遞錢了,毫不猶豫的接過來,塞到錢盒裏。又對張金說道:“留一個你的號碼,我好隨叫隨到。”
張金笑道:“你倒爽快。”想了想,再問:“你——你剛才在咖啡廳門口,有看到什麼古怪的人嗎?你在等客?”
“我在整理後備箱,腦袋埋在裏頭。”
“哦。”張金點了點頭,“那,這地兒有什麼偏遠點的賓館沒,帶我去,我不想被人打擾。”
司機應道:“好。”
車子穿過半座城,最後停在了一家賓館門口。張金下了車,那司機還不敢走,張金一揮手,“走吧,有事兒電話聯係。”
司機聽後,一溜煙跑了。
俗話說狡兔三窟,明知道有人要滅自己,原先的老窩是不能住了。張金進了賓館,來到櫃台前,裏頭站了個俗辣的女服務員。那服務員眼睛打量了張金許久,眼睛直勾勾的,笑了。
“你笑什麼?”張金問服務員。
服務員立馬收攏自己的僵屍笑,吐出一口四川話:“大哥,要住什麼樣的房子,公告欄裏有各種房間的標價,你看到了嗎?”
“我要自己上去看房。”
“還要自己看?”服務員露出驚訝的神情,“為什麼?”
“不能看麼?”張金冷冷道。
“咱們賓館服務周到,我帶你去看。”
服務員忽然開了竅般,勁頭十足,親自領著張金上樓。
在服務員的帶領下,張金看過一個房間,又繼續往前走。那服務員開始不耐煩了,四川口音越發重起來:“大哥,最後三個房間,你還不滿意嘍?”
“就這間。”張金忽然停下,看了眼,夠偏。加上窗底下正對著一個棚子,方便臨時逃跑。
“早知道就先帶你看這間,省得腳走酸!”
“等一下,這左右兩張房卡都留下,這些錢夠嗎?
“兩間房啊,你住幾天,為什麼住兩間房?”
張金厲聲道:“夠不夠!”
“夠是夠了,可凶什麼嘛。大哥,要不找人給你泄泄火?”服務員忽然扭了扭身子。
張金瞪著她看,服務員自言自語道:“看什麼嘛,又不是我,我不給人瀉火,你這樣的,不得給泄死。”
“等會兒,我想起來了,我身份證沒帶。”
服務員曖昧笑道:“沒身份證?不過——住幾天是沒關係的。”
張金想,這裏倒方便,當然也是地方偏,小店混亂。沒回話,立馬進門,關門,把那服務員生生擋在外頭了。
進屋後,張金脫了衣衫,到浴室裏洗澡。這麼多年的江湖生涯,他身上留了不少刀疤。兄弟都說他膽大心狠,不怕死,他想著,這天底下哪有不怕死的人,傻子才不怕死,不怕死,那活著就什麼意義,不如死了算。
噴頭水力強勁,水流從頭頂滑下,淌過起伏的胸肌,留到腹部,進入黑色的叢林,他的身體依舊是年輕的富有彈性的,他不想死。
張金突然將臉靠向鏡子,鏡子裏頭是一張疑惑的掙紮的臉,他自言自語道:“誰,是誰還不肯放過我,他認識我,他失手了?不,他改變主意了,他是新手?”
恐懼,往往在最理智的時候來臨,因為太理智了,可以分析到細枝末節的危險。而那些莽夫,往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張金裸著身體,金黃的肌肉緊繃著,他像一頭睡獅子蘇醒了過來,腦袋裏不斷搜索著那些新仇舊恨,誰還會對他抱有這麼大的恨意呢?
思緒倒流……
一個月前,張金才從監獄裏出來,午後的陽光熾熱火辣,烤曬著人的臉。幾年的牢獄之災使得張金更加成熟,那張豹子臉,也越發棱角分明了。說起來,監獄是張金人生的一個驛站,在這個驛站之前,他是一名街頭的莽夫。所謂的江湖街頭,處處充滿荷爾蒙氣息,充斥著男性的衝動和暴力。
年輕時的熱血就是這樣,需要燃燒,控製不住,但有時燒過了頭,就把自己烤得焦頭爛額。張金不知道這樣的青春,該不該後悔,隻是,不想繼續那樣渾渾噩噩的,天下之大,總該有他的一個容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