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徑
“那時候,路是從泉底溝彎裏過來,經門前柿樹下,繞過柏樹嘴兒往西去的……”村翁不知說起什麼故事,提起了那條孩子們已經陌生的古徑。
人畜踏著,雨水衝著,使古徑的當中凹了下去,成了瓦溝的形狀。最是那徑旁的索草,草尖鋒利如針,草莖細長,有棱角,草根則實匝匝的網成一團,蕭條地凸起在古徑兩旁,坐上去,初覺有點紮,卻是柔和、幹淨得很。
村人在原畔裏鋤麥,有一位女人眼尖,見了古徑上走過的路人,頓時會惹起一陣嘰嘰喳喳的喧鬧。路人是位少婦,獨自從柿樹下急急走過去,似乎聽見了原畔上眾人的噪吵聲。村人瞅見了她腳上的一雙粉白的布鞋,猜出了她是鄰村誰家的媳婦,此行是為她媽的“三年”去燒紙的。古徑空了,村人還荷鋤而立,把這路人的家世及親戚談論個沒完。
有了新路,便冷落了那古徑,可上年歲的路人還肯走那條荒草中的古徑,不僅因為它僻靜,晴日無塵,雨中無泥,而是它的調子太親切、太熟稔,也太有把握通往目的地。在古徑與新路接連的地方,有路人遲疑不決,借問村人路徑,定是數年前打從這兒走過一回半回的稀客。村人說了,不走的路走三回,人活在世上,前頭的路是黑的。
古徑化為地土,因不易滲水而犁鏵難以插入,掙得老牛脊梁彎成一張弓。地陷塌了,古徑卻如峭崖懸著。取土時,從剖麵看古徑的內部,竟是細密的層層疊疊的土紋,一層層不粘連,卻石板一樣堅實。它是人與畜的肉體夯成的。
有村人的後人離開熱土,做了文化人。他返回故裏,去尋找那條被遺忘的古徑。一條曲曲彎彎的路,已被截為幾節,僅留得柿樹下的一段還被人踏著。窟窿邊隔斷的一節,正怒放金黃的萱草花。
守望
一頭白發,盡管梳理得很周到,還是有那些絲絲縷縷零亂地飄忽著。也總在吃過響午飯的時候,獨自在窯裏盛不住,掩了門,出了窯院,走過窄窄的鄰家崖背上的村路,坐到原畔上去。
她老了。
原下的凹裏有著炊煙,雞犬之聲不絕,她卻極少去串門子。這當兒,原畔上熱鬧。趕集跟會的人,自煤窯上回來的人,走村過社的人,都從這裏三三兩兩走過去。而每一個路過的人,她都要仔細打量,象是在找誰,等誰,守候著什麼。
西天燒紅了,把個黃土原映得豔豔的。遠山,近嶺,溝壑梁峁,紅得有些黯然失色。原是那些巨大的投影吞沒了許多地方,愈豔的落日,愈使那些低凹處顯得惆悵。而即刻,便是黃昏後的初夜的降臨。
對岸溝畔上的小村落,對她來說已經很淡涼。她在那裏長大,那裏有杏,黃亮黃亮的,想起來總酸牙。做媳婦時,常一想起那裏,把娃拴到炕橛上,風風火火地翻過溝,到娘家看一眼,打個轉身,一後響工夫就是個來回。如今,別說父母,就是兄弟的媳婦都過世幾年了,那裏沒有同她在一起說話的人了。
人一老,也顯得健忘,村上的大小夥子、大女子、新過門的媳婦,她記不住名字,記不清模樣。她記得清楚的人兒,大都到另一個世界去了。眼前一半兒,夢裏一半兒;一半兒是死人,一半兒是活人。她是徘徊於現實與夢的邊緣,迂回於人與鬼的交界處打發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