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人生卷·1世相論語
每個人都爭取一個完滿的人生。然而,自古及今,海內海外,一個百分之百完滿的人生是沒有的。所以我說,不完滿才是人生。
在人生的道路上,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旅客。
對於人類的前途,我始終是一個樂觀主義者。我相信,不管還要經過多少艱難曲折,不管還要經曆多少時間,人類總會越變越好,人類大同之域決不會僅僅是一個空洞的理想。但是,想要達到這個目的,必須經過無數代人的共同努力。有如接力賽,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一段路程要跑。又如一條鏈子,是由許多環組成的,每一環從本身來看,隻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點東西;但是沒有這一點東西,鏈子就組不成。在人類社會發展的長河中,我們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任務,而且是絕非可有可無的。如果說人生有意義與價值的話,其意義與價值就在這裏。
人活得太久了,對人生的種種相,眾生的種種相,看得透透徹徹,反而鼓舞時少,歎息時多。遠不如早一點離開人世這個是非之地,落一個耳根清淨。
根據我個人的觀察,對世界上絕大多數人來說,人生一無意義,二無價值。
我在這裏發現了一條定理:年齡大小與處境坎坷同對世態炎涼的感受成正比。年齡越大,處境越坎坷,則對世態炎涼感受越深刻。反之,年齡越小,處境越順利,則感受越膚淺。
任何一個人,包括我自己在內,以及任何一個生物,從本能上來看,總是趨吉避凶的。因此,我沒怪罪任何人,包括打過我的人。我沒有對任何人打擊報複,並不是由於我度量特別大,能容天下難容之事,而是由於我洞明世事,又反求諸躬。假如我處在別人的地位上,我的行動不見得會比別人好。
走運有大小之別,倒黴也有大小之別,而二者往往是相通的。走的運越大,則倒的黴也越慘,二者之間成正比。
我認為,能為國家、為人民、為他人著想而遏製自己的本性的,就是有道德的人。能夠百分之六十為他人著想,百分之四十為自己著想,他就是一個及格的好人。為他人著想的百分比越高越好,道德水平越高。百分之百,所謂"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人是絕無僅有。
從曆史上到現在,中國知識分子有一個"特色",這在西方國家是找不到的:中國曆代的詩人、文學家,不倒黴則走不了運。
對待一切善良的人,不管是家屬,還是朋友,都應該有一個兩字箴言:一曰真,二曰忍。真者,以真情實意相待,不允許弄虛作假;對待壞人,則另當別論。忍者,相互容忍也。
總之,謙虛是美德,但必須掌握分寸,注意東西。在東方謙虛涵蓋的範圍廣,不能施之於西方,此不可不注意者。然而,不管東方或西方,必須出之以真誠。有意的過分的謙虛就等於虛偽。
把成功的三個條件拿來分析一下,天資是由"天"來決定的,我們無能為力。機遇是不期而來的,我們也無能為力。隻有勤奮一項完全是我們自己決定的,我們必須在這一項上狠下功夫。
信緣分與不信緣分,對人的心情影響是不一樣的。信者,勝可以做到不驕,敗可以做到不餒;決不至於勝則忘乎所以,敗則怨天尤人。中國古話說:"盡人事而聽天命。"首先必須"盡人事",否則餡兒餅決不會自己從天上落到你嘴裏來。但又必須"聽天命"。人世間,波詭雲譎,因果錯綜。隻有能做到"盡人事而聽天命",一個人才能永遠保持心情的平衡。
我認為,應當恐懼而恐懼者是正常的;應當恐懼而不恐懼者是英雄。我們平常所說的從容鎮定、處變不驚,就是指的這個。不應當恐懼而恐懼者是孱頭。不應當恐懼而不恐懼者也是正常的。
記得魯迅曾經說過,幹損人利己的事還可以理解;損人又不利己的事千萬幹不得。我現在利用魯迅的話來給壞人作一個界定:幹損人利己的事是壞人,而幹損人又不利已的事,則是壞人之尤者。
根據我的觀察,壞人,同一切有毒的動植物一樣,是並不知道自己是壞人的,是毒物的。
我還發現,壞人是不會改好的。這有點像形而上學了。但是,我卻沒有辦法。天下哪裏會有不變的事物呢?哪裏會有不變的人呢?我觀察的幾個"壞人"偏偏不變。幾十年前是這樣,今天還是這樣。我想給他們辯護都找不出詞兒來。有時候,我簡直懷疑,天地間是否有一種叫做"壞人基因"的東西?可惜沒有一個生物學家或生理學家提出過這種理論。我自己既非生物學家,又非生理學家,隻能憑空臆斷。我但願有一個壞人改變一下,改惡從善,堵住我的嘴。
任何人的一生都是一場搏鬥。在這一場搏鬥中,如果沒有朋友,則形單影隻,鮮有不失敗者。如果有了朋友,則眾誌成城,鮮有不勝利者。
我覺得,碰到一件事,決不能不思而行,魯莽行動。記得當年在德國時,法西斯統治正如火如荼。一些盲目崇拜希特勒的人,常常使用一個詞兒Darauf-galngertum,意思是"說幹就幹,不必思考"。這是法西斯的做法,我們必須堅決揚棄。遇事必須深思熟慮。先考慮可行性,考慮的方麵越廣越好。然後再考慮不可行性,也是考慮的方麵越廣越好。正反兩麵仔細考慮完以後,就必須加以比較,做出決定,立即行動。如果你考慮正麵,又考慮反麵之後,再回頭來考慮正麵,又再考慮反麵;那麼,如此循環往複,終無寧日,最終成為考慮的巨人,行動的侏儒。所以,我讚成孔子的"再,斯可矣"。
天下有沒有傻瓜?有的,但卻不是被別人稱作"傻瓜"的人;而是認為別人是傻瓜的人,這樣的人自己才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好多年來,我曾有過一個"良好"的願望:我對每個人都好,也希望每個人都對我好。隻望有譽,不能有毀。最近我恍然大悟,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中國古人說:"食、色,性也。"愛情,特別是結婚,總是同"色"相聯係的。家喻戶曉的《西廂記》歌頌張生和鶯鶯的愛情,高潮竟是一幕"酬簡",也就是"以身相許"。個中消息,很值得我們參悟。
從前西湖有一座月老祠,有一副對聯是天下聞名的:"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多麼質樸,多麼有人情味!隻有對某些人來說,"前生"和"姻緣"顯得有點渺茫和神秘。可是,如果每一對夫婦都回想一下你們當初相愛和結婚的過程的話,你能否定月老祠的這一副對聯嗎?
平心而論,人老了,不能說是什麼好事,老態龍鍾,惹人厭惡;但也不能說是什麼壞事。人一老,經驗豐富,識多見廣。他們的經驗,有時會對個人甚至對國家是有些用處的。但是,這種用處是必須經過事實證明的,自己一廂情願地認為有用處,是不會取信於人的。
一個人受不受人尊敬,完全決定了你有沒有值得別人尊敬的地方。
在對待生命問題上,中國人與印度人迥乎不同。中國人希望轉生,連唐明皇和楊貴妃不也希望"生生世世為夫妻"嗎?印度人則在篤信輪回轉生之餘,努力尋求跳出輪回的辦法。以佛教而論,小乘終身苦修,目的是想達到涅?。大乘頓悟成佛,目的也無非是想達到涅?。涅?者,圓融清靜之謂,這個字的原意就是"終止",終止者,跳出輪回不再轉生也。
人一死就是涅?,不用你苦苦追求。那種追求是"可憐無補費工夫"。在億萬年地球存在的期間,一個人隻能有一次生命。這一次生命是萬分難得的。我們每一個人都必須認識到這一點。切不可掉以輕心。盡管人的壽夭不同,這是人們自己無能為力的。不管壽長壽短,都要盡力實現這僅有的一次生命的價值。多體會"民胞物與"的意義,使人類和動植物都能在僅有的一生中過得愉快,過得幸福,過得美滿,過得祥和。
所謂"淨土",指的就是我們常說的天堂、樂園,是許多宗教信徒燒香念佛,查經禱告,甚至實行苦行,折磨自己,夢寐以求想到達的地方。據說在那裏可以享受天福,得到人世間萬萬得不到的快樂。我看了壁畫上畫的房子、街道、樹木、花草,以及大人、小孩,林林總總,覺得十分熱鬧。可我覺得沒有什麼出奇之處。隻有一件事給我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那就是,那裏的人們都是笑口常開,沒有一個人愁眉苦臉,他們的日子大概過得都很愜意。不像在我們人間有這樣許多不如意的事情,有時候辦點事,還要找後門,鑽空子。在他們的商店裏--淨土裏麵還實行市場經濟嗎?他們還用得著商店嗎?--售貨員大概都很和氣,不給人白眼,不訓斥"上帝",不紮堆閑侃,不給人釘子碰。這樣的天堂樂園,我也真是心向往之的。但是給我印象最深,使我最為吃驚或者羨慕的,還是他們對待要死的人的態度。那裏的人,大概同人世間的貓們差不多,能預先知道自己壽終的時刻。到了此時,要死的老嬤嬤或者老頭,健步如飛地走在前麵,身後簇擁著自己的子子孫孫、至親好友,個個喜笑顏開,全無悲戚的神態,仿佛是去參加什麼喜事一般,一直把老人送進墳墓。後事如何,壁畫不是電影,是不能動的。然而畫到這個程度,以後的事盡在不言中,如果一定要畫上填土封墳,反而似乎是多此一舉了。我覺得,淨土中的人們給我們人類爭了光。他們這一手比貓們又漂亮多了。知道必死,而又興高采烈,多麼豁達!多麼聰明!貓們能做得到嗎?這證明,淨土裏的人們真正參透了人生奧秘,真正參透了自然規律。
我首創了三"不"主義--不鍛煉、不挑食、不嘀咕,名聞全國。我這個三"不"主義,容易招誤會,我現在利用這個機會解釋一下。我並不絕對反對適當的體育鍛煉,但不要過頭。一個如果天天望長壽如大旱之望雲霓,而又絕對相信體育鍛煉,則此人心態恐怕有點失常,反不如順其自然為佳。至於不挑食,其心態與上麵相似。我個人認為,第三點最為重要,對什麼事情都不嘀嘀咕咕,心胸開朗,樂觀愉快,吃也吃得下,睡也睡得著,有問題則設法解決之,有困難則努力克服之,決不視芝麻綠豆大的窘境如蘇迷廬山般大,也決不毫無原則隨遇而安,決不玩世不恭。"應盡便須盡,無複獨多慮"。有這樣的心境,焉能不健康長壽?
學者們常說:"真理愈辯愈明。"我也曾長期虔誠地相信這一句話。但是,最近我忽然大徹大悟,覺得事情正好相反,真理是愈辯愈糊塗。
我決不反對一個人對自己本能的愛。應該把這種愛引向正確的方向。如果它引向自命不凡,引向自命"天才",引向傲慢,則會損己而不利人。我害怕的就是這樣的"天才"。
家庭是一個真正的安身立命之處。在這裏,人們主要祈求的就是溫馨。
在任何時代,人生都是一場搏鬥,搏鬥就難免驚濤駭浪。在這樣的浪濤中,有勝利者,當然也有失敗者。在整個社會中,家庭對這樣的浪濤來說,就是一個安全的避風港。勝利者回到這個避風港中,在溫馨的氣氛中,細細品味這勝利的甜蜜;失敗者回到這個避風港中,追憶和分析失敗的教訓,家庭的溫馨會增強他的鬥誌。回憶之餘,奮然而起,他又有了足夠的勇氣和力量,再回到社會中,繼續拚搏,勇往直前,必須勝利在握而後止。
對世界來說,他是一個世界公民。對國家來說,他是一個國家公民。對社會來說,他是其中的一分子。他應當在道德方麵不斷修養和鍛煉,能做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成為一個正直的人。對世界,對國家和社會,對家庭都能盡上應盡的責任。
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我",二者親密無間,因為實際上是一個東西。按理說,人對自己的"我"應該是十分了解的,然而,事實上卻不盡然。依我看,大部分人是不了解自己的,都是自視過高的。
古人說:"人生識字憂患始。"這實在是見道之言。"識字",當然就是知識分子了。一戴上這頂帽子,"憂患"就開始向你奔來。
中國知識分子是一種很奇怪的群體,是造化小兒加心加意創造出來的一種"稀有動物"。雖然十年浩劫中,他們被批為"一心隻讀聖賢書"的"修正主義"分子,這實際上是冤枉的。這樣的人不能說沒有,但是,主流卻正相反。幾千年的曆史可以證明,中國知識分子最關心時事,最關心政治,最愛國。這最後一點,是由中國曆史環境所造成的。在中國曆史上,沒有哪一天沒有虎視眈眈伺機入侵的外敵。曆史上許多赫然有名的皇帝,都曾受到外敵的欺侮。老百姓更不必說了。存在決定意識,反映到知識分子頭腦中,就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愛國心。"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不管這句話的原形是什麼樣子,反正它痛快淋漓地表達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心聲。
中國知識分子很多都標榜自己無意為官,而實則正相反。一個最有典型意義又眾所周知的例子就是"大名垂宇宙"的諸葛亮。他高臥隆中,看來是在隱居,實則他最關心天下大事,他的"信息源"看來是非常多的;否則,在當時既無電話電報,甚至連寫信都十分困難的情況下,他經世之心昭然在人耳目,然而卻偏偏讓劉先主三顧茅廬,然後才出山"鞠躬盡瘁"。
中國古代知識分子貧窮落魄的多,有詩為證:"文章憎命達。"文章寫得好,命運就不亨通;命運亨通的人,文章就寫不好。那些靠文章中狀元、當宰相的人,畢竟是極少數。而且中國文學史上根本就沒有哪一個偉大文學家中過狀元。《儒林外史》是專寫知識分子的小說。吳敬梓真把窮苦潦倒的知識分子寫活了。沒有中舉前的周進和範進等形象,真是入木三分,至今還栩栩如生。中國曆史上一批窮困的知識分子,貧無立錐之地,決不會有麵團團的富家翁相。中國詩文和老百姓嘴中有很多形容貧窮而瘦的窮人的話,什麼"瘦骨嶙峋",什麼"骨瘦如柴",又是什麼"瘦得皮包骨頭",等等,都與骨頭有關。這一批人一無所有,最值錢的僅存的"財產"就是他們這一身瘦骨頭。這是他們人生中最後的一點"賭注",輕易不能押上的,押上一輸他們也就"涅?"了。然而他們卻偏偏喜歡拚命,喜歡拚這一身瘦老骨頭。他們稱這個為"骨氣"。
骨頭本來就講一種生理的東西,用到人身上,就是指人要講氣節。孟子就講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富貴我們也不怕,貧賤我們也不怕,威武我們也不怕,這在別的國家是沒有的。就是說作為一個人,我有我的人格,頂天立地,不管你多大的官,多麼有錢,你做得不對我照樣不買你的賬。
當然,我們講愛國主義要分場合,例如抗日戰爭裏,我們中國喊愛國主義是好詞,因為我們是正義的,是被侵略、被壓迫的。壓迫別人、侵略別人、屠殺別人的"愛國主義"是假的,是軍國主義、法西斯。所以我們講愛國主義要講兩點:一是我們決不侵略別人,二是我們決不讓別人侵略。這樣愛國主義就與國際主義、與氣節聯係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