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頭來,並沒有畏懼他天子的尊榮,我看見他眼眸中毫不掩飾的憐惜,他就這麼看著我,沒有準許我起身,我也直視著他的眼眸,他眼中的血絲和疲倦我都看得分明,心中忽然閃過長嫂的話語,可是我一輩子注定與他生不同衾,死亦不能同穴,我早就知道這結果,可是當死亡赤裸臨近的時候,我才真正感到無奈和可悲,能夠伴隨長姐的,隻有那隻梨花心燈和我與皇上深知的秘密,而能夠伴隨我的,又是誰,又有什麼呢?
我第一次鼓起勇氣,起身,奔向他的懷抱,這個男子,不再是天子,不再是長姐的夫君,就這麼一次吧,原諒我就這麼一次,讓我鼓起勇氣,擁抱他,哪怕一時一刻,我想念他溫暖的懷抱,想念他笑看我的眼眸,想念他為我掛上透雨扳指,想念他與我約定,我已經未見了父親,失去了四哥,失去了長姐,失去了長兄長嫂,今後再也不會有愛我的人,再也不會有我愛的孩子,就請原諒我一次,隻一次,讓我擁抱他,這一生,這一次,就已足夠。
我緊緊抱住他,在他懷中痛快地哭出聲來,我像是受了很多委屈的孩子,像是多年前流沙的走失,我的委屈,小性,悲傷都這麼流淌在他的懷裏,他環抱住我,撫我的長發,吻我的額頭,我就這麼哭著,肆意地哭著,似乎紅了臉頰腫了雙眼,他將我輕輕抱起,走出大殿之外,我任由他抱著,眼前飛魚官們似乎散去,府邸外隻有我們二人一般的清靜,他沒有哄我,任由我將頭埋於他的胸膛,他帶我上馬,我不知道要去哪裏,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隻是任性將他跟隨,他問我:“妙錦你怕嗎?”
“我怕”我環住他的腰臂,將臉緊緊貼在他的身後。
我感到他的笑意,“怕什麼?”
“我不怕天子,隻怕,這是一場夢”我低頭看那馬蹄將細碎的月色一聲聲碾碎。
他沒有回答我,隻是盡力策馬,就這樣走了一刻鍾,他終於停下,將我抱下馬來,“以後十年百年,世人都會知曉,這不是一場夢,它真是存在的。”
他拉住我的手,向似乎無盡的黑暗走去,我抬頭看那墨黑空中隱約的輪廓,不知這是什麼樣的亭台樓閣,他轉頭看我,“妙錦,今生朕唯一能留給你的,就是踐行靖難之役曾經與你的約定”,他托起馬鞭指那夜空中高聳的殿宇,忽然間,殿宇塔頂自九層至底層盡數燃起明明燈火,九層琉璃塔的流蘇亮色在月夜的襯托下更顯耀眼明亮,每一層的塔角都掛滿了鋪金鈴鐺,風一吹來,互相敲擊著亮亮的音色,傳到好幾裏遠,我愣住,這是天禧寺?它曾經已在戰火中倒塌啊,我走近那高高的殿塔,拾階而上,細細走近看那終年不熄的燈火,底層點燈的僧客忽然向我作揖,我驚訝看去,竟然是道衍,“大師為何在此?”我上前去問,卻見他笑著看我身後,我轉過身去,在人流如織的應天,在燈火通明的感恩寺,我越過無數蓮花心燈,無數舍利流光,卻看見朱棣輕輕微笑的眼神,像是天禧寺中第一眼與我相見,莫名心動,這大概是我一生的死穴,想解,都解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