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祥
荊軻是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的古人之一。“此地別燕丹,壯士發衝冠。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
遙想易水餞行,滿座衣冠似雪,高漸離擊築,仿佛那悲歌變徵之音,一直伴送到秦庭。圖窮,現出匕首的閃閃寒光,雖然一擊不中,卻逼得秦王繞柱而走。
那時,對荊軻是仰望的,並不去管他是成是敗。
可是不久讀了《今古奇觀》裏《羊角哀舍命全交》一回,一下子荊軻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就矮了一截。因為我所仰望的另一古人左伯桃,死後竟無端受到荊軻——自然也是已死的荊軻的欺侮。我也不管這是實有其事,還是小說家言了。
近從書市購得譚正璧先生編《三言二拍資料》,於《古今小說·喻世明言》卷七《羊角哀舍命全交》
條,輯錄了從《後漢書》注、《文選》注到《析津誌》的有關記載,才知道這個與“羊左之交”的傳說相糾葛的事件,見諸文字——最早是《烈士傳》,至少總在兩千年左右了。
據說,羊角哀、左伯桃都是燕人(或秦人),聽說楚王(平王或元王)待士,一起投奔。路經梁山,遇到大雨雪,饑寒交迫,走不動了。左伯桃把自己剩下的一點口糧並給了羊角哀,自己鑽進空桑樹而死。羊角哀到楚做了上大夫的官,報請楚王厚葬左伯桃,就在兩人分手的地方。有一天羊角哀夢見左伯桃來說:
“奈何與荊將軍墓相鄰,每與吾戰,為之困迫。今年九月十五日,將大戰以決勝負。”到了時候,羊角哀去到那裏,歎道:“今在塚上,安知我友之勝負?”
自刎而死,合葬在伯桃墓中。
如果沒有荊軻墓相鄰的情節,就沒有羊、左的刎頸之交。《析津誌》和《六朝事跡編類》說得確鑿,左伯桃墓就在建康溧水縣南四十五裏儀鳳鄉孔鎮南大驛路西,今天江蘇溧水縣還在,隻不知鄉鎮的建製變化多少。又說荊軻廟在溧水縣南四十五裏,那麼真是近鄰了。這裏是羊左兩人入楚經過的地方,沒錯;可是荊軻被殺於鹹陽宮,怎麼會跑到老遠的東南建墓立廟呢?左伯桃為什麼又不能見容於他呢?荊軻不講究刺劍之術,怕也是失敗的原因之一。但他怒刺強秦,肝膽可佩,為什麼死後卻欺淩一個凍死路上的行人呢?也許事情發生在楚王以上卿禮厚葬伯桃之後,那荊軻是嫉妒,是不服氣,以致墳壙旁邊不容他“鬼”酣睡嗎?荊軻又從何時何地何人處搬來了人馬,稱霸於一方呢?
荊軻生前雖是歌哭於市,旁若無人者,“然其為人,沉深好書,其所遊諸侯,盡與其賢豪長者相結。非庸人也”。我們相信這個判斷,庸人幹不出他那悲壯的行徑。他也不是欺軟怕硬的人,秦王夠硬的,他敢碰,而且硬拚。
不過,查一查司馬遷的《刺客列傳》,他的脾氣不小。
過榆次,跟蓋聶論劍,蓋聶“急眼”了,荊軻也搭上車就離開榆次;在邯鄲,跟魯句踐博弈,為爭個先後一言不合,魯句踐說的話不中聽,荊軻也沒好氣地跑開,再不見麵。像後來韓信那樣受胯下之辱,荊軻絕不幹。荊軻肯替燕太子丹效死,是因為太子丹避席頓首,尊之奉之恣之順之。後來荊軻等候遠來的搭檔,遲遲未成行,太子催他,“荊軻怒”,以為太子信不過他,沒把人等齊就倉促出發了。這些地方很見出荊軻這個人的個性,本來無所謂短長。
看來問題出在後人由於崇拜,為他立廟,尊稱將軍,四時祭享。匹夫之勇的荊軻,也有了泥胎土塑的侍從部屬。地位變了,自我感覺也變了。本來與秦王不共戴天,是他個性的正麵表現;如今與左伯桃一爭高低,就是個性向負麵的發展,由我行我素而唯我獨尊了。照《古今小說》的描述,他是每夜仗劍到左伯桃墓前罵陣:“汝是凍死餓殺之人,安敢建墳居吾上肩,奪吾風水!若不遷移他處,吾發墓取屍,擲之野外!”這樣蠻不講理,就是霸道了。
我喜歡早期那負氣遠去、刺秦喪身的荊軻,不喜歡後來這個驚擾鄉民、侵淩善良的荊軻。多年來不能把前者的壯士形象同後者的“將軍”形象統一起來。現在把卷沉吟,忽然悟到一直把人的性行看得太簡單,太平麵、太不受時間和世事的影響,因而對其變化的反差就不能接受了。然而有什麼奇怪呢?汪精衛刺攝政王時不也是“慷慨歌燕市,從容作楚囚”,少年許國的誌士仁人嗎,後來變成什麼樣了呢?隻不過他的變化全在活著的時候完成了。關於荊軻死後為非作歹的傳說,大約不算挾嫌誹謗,多少透露了一點諷諭之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