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終結(1 / 2)

他看著我的目光裏,是怎樣的一種怨毒與憤怒啊。唇與鼻劇烈地翕張著,本已經形同槁木的一個人,此刻仿佛忽然被注入了來自巫蠱的力量,整個人都扭動了起來。

身後的前殿裏忽然傳來雜亂而焦急的腳步聲,我聽見有宮人驚慌地出聲阻攔,卻攔不住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高大而沉重的門被猛地推開,湧進了一群身著朝服的臣子。我看到了幾張熟悉的麵孔,隻是此刻,這裏的每一張麵孔之上,卻都帶了驚惶與焦慮。

“眾位好大的膽,沒有陛下的詔令,竟敢這樣強行闖入!”

側殿的內室門裏,走出一身金黃皇後冕服的呂雉。她對這一幕似乎並不驚訝,隻是冷笑著說道。

“陛下危急,我等身為當年一同出生入死的臣子,探望陛下也有罪嗎?”

或許是焦慮至極,陳平竟這般負氣反詰。

“啊——”

榻上躺著的皇帝忽然發出了一聲淒厲如夜梟的怪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他整個人猛地彈坐了起來,眼睛圓睜,帶了這世上最刻毒的怨恨,死死地盯著我,喉嚨裏發出咯咯的怪異之聲。

“陛下!你可有話說?”

陳平和幾個大臣靠近,宮人與太醫卻受到驚嚇,不顧禮儀,驚惶後退。

“陛下,你怎麼了,可有話說?”

呂雉的眉微微皺了下,越過大臣們,慢慢靠近床榻,柔聲問道。

皇帝的嘴張到了最大,似乎想發出“殺”的音調,卻始終隻成“啊啊”之音,本青白的一張臉,此刻竟漲得通紅。

他的一隻手顫抖著,仿佛用盡了全部力氣,終於慢慢抬了起來指向我,然後,做了個砍殺的動作之後,臂膀便似被卸了般地驟然下垂,整個人猛地向後仰去,一動不動。

“陛下……歸天了!”

太醫上前查看,突然發出一聲悲號。

一陣紛亂和悲泣之後,陳平終於看向了我,目光中帶著疑慮和試探。

“夫人,陛下方才指向你時,某若是未看錯……”

“陛下臨終之手起而落,意為隔之永不再見,令其永居長沙,有生之年,不得出境一步。”

呂雉以袖微微拭去麵上依稀的淚痕,慢慢轉過身來,目光平靜如水。

陳平的臉上閃過一絲疑慮,隻是很快便應了聲是。

未央宮與長樂宮鍾室裏的鍾被敲響了。

這是天子駕崩的喪鍾。一聲聲,隨了夕陽昏鴉的振翅,被送到了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

又過了很多個日日夜夜,多得我已經記不清到底是多少個日夜了。在瑤裏那座藥園裏,我看著我種的草藥們一榮一枯,周而複始。

“人生就是這樣,誰都無法隨心所欲,哪怕你有通天的權勢。以後,你會明白這一點的。”

有時候,我也會想起這句話,那是那個遙遠前世記憶裏的母親曾對我說過的一句話。現在,我想我終於明白了。

有一天,很尋常的一個日子,來了一個人,他是何肩。

“夫人,他快去了。”

他跪在我的麵前,風塵仆仆的一張臉上,神情凝重而悲戚。

“是他叫你來的嗎?”

“不。但是夫人,我想我應該把這個消息帶到你的麵前。”

溫暖的陽光之下,我微微閉上了眼睛,感覺到柔軟的風從我的耳畔輕輕吻過。

春天是這樣的美好。這樣的春天裏,卻又有一個人要離開了。

“何肩,謝謝你。我想我應該去看看他。”

我終於睜開了眼睛,對他微微笑道。

我終於離開了長沙那溫暖而濕潤的土地,踏上前往穀城的道路。而那位軑侯夫人辛追,有一天不慎著火,容顏被灼,從此進出必定以紗笠覆麵。她因了寂寞,於是收養許多孤兒,其中一位言行癡真,她卻最是憐之。十數年後,新繼位的年輕天子感念長沙吳氏之忠,厚賜吳氏一族,以軑侯夫人為最。此後聖眷不減,至她年邁而亡,身後之哀榮,令世人為之側目。

***

我見到他時,他正盤膝坐於茅舍之畔的一株烏鬆之下,鬆針簌簌落於他的青袍之上,他安靜閉目如老僧入定。

我凝視著這張我年輕時曾無數次入我夢境的臉龐,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

我一步一步地到了他的身邊,跪在了他的麵前,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曾經那麼的溫潤而有力,而今,卻枯槁得如同身畔那枝被風折斷而落地的鬆枝。

他睜開了眼,仿佛醒自一個夢境般地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