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戴上了偉大的花冠,所有的中國人注視著她,所有的中國人向往著她,這是我們無可後退的堡壘,這是我們的耶路撒冷”……從通遠門到都郵街一帶,原有的棟棟高樓大廈兩日之間變成瓦礫一片,商鋪、銀行也大都成了瓦礫場……等到三王鋪的日軍乘著裝甲車趕到機場時,看到的是停機坪上一大堆廢銅爛鐵和散臥四處的死屍,早已不見一個中國士兵的身影……
1939年,戰時首都重慶。
五月陽光明媚的時節,蒼穹碧藍如洗,些微地飄著幾朵白雲,正值重慶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
沒有任何預先的征兆,中午時分,天高氣爽,正是人們午後昏昏欲睡的時候,45架塗著血紅圓心標誌的中型轟炸機卷著震天動地的聲浪奇跡般地突破了中國空軍的封鎖,如同一群黑壓壓的蝗蟲向著毫無遮擋、能見度極高的戰時國民政府心髒——戰時首都重慶——直撲而來。
霎時間,尖銳急促的警報聲響徹了整個重慶城,學田灣、紅球壩、七星崗、枇杷山防空司令部的警報台同時急速升起一串串報警的紅氣球。
排成一排的轟炸機進入目標區域,同時在空中盤旋,一起打開彈倉,數枚燃燒彈從碧藍的天空中齊齊落下。
震天動地的爆炸聲接連響起,火光、黑煙、灰塵霎時彌漫了晴朗的天空。突然陷入巨大恐懼中的市民們頓時四散奔逃,整個城市隨著燃燒彈的墜落成為了一片火海。熾熱的高溫下烈焰躥起數米高,棟棟房屋在傾倒,人群在奔跑,慘叫聲不絕於耳。
重慶,在血色中燃燒。
較場口59軍新兵營在這突如其來的襲擊下混亂可想而知。受訓不過一二周的新兵們在第一枚炸彈掉地時都紛紛奔入了防空洞。
偌大的訓練場上卻有一個高大厚實的身影矗立著,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倉皇逃離。
他一個人站在大家都跑得精光的操場上,用盛滿怒火的眼睛仰望著碧藍的天空——正因為如此,全新兵營恐怕隻有他一個人親眼目睹了從大足機場緊急升空應戰的16架中國空軍的飛機是怎樣無一幸免地被日本人的零式飛機變成一團團火球墜落下地的。
他對防空洞裏傳來的焦急萬分的呼喊聲充耳不聞,舉目向天,用充滿仇恨的目光注視著在中國的天空中肆無忌憚地對中國平民進行血腥屠殺的日本人。離他最近的一顆炸彈甚至炸飛了籃球架,將他也掀翻在地,在一陣驚呼聲中,他又立即重新挺立了起來。
他,是這新兵營裏還沒有來得及穿上土黃布軍裝的準國軍戰士,20歲的北平流亡學生高軍武。
在這個每時每刻死亡都可能突然降臨到任何一個中國人頭上的時候,有的人則極有可能會被曆史在不經意間造化成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高軍武明顯地屬於這一類人。
當然,他現在還遠不是英雄,而是大家眼中的異人。
兩年前在北平,他隻是一個普通的北大化學係學生,愛吵,愛鬧,愛發問,熱血沸騰而又總顯得書生氣十足。現在這個書生卻變得眼光深沉,不苟言笑,讓人很難接近。
這引得一些好事者總想打聽:他是什麼樣的家庭出身,他怎麼會來重慶,怎會如此的膽大?
高軍武的父親是在盧溝橋一戰中為國捐軀的佟麟閣將軍的貼身衛士。從小生活在佟府,高軍武耳濡目染,被慢慢熏陶出了特殊的軍人素養。他自小跟著父親和其他的衛士練了12年功夫,到他考上北大時,已長成個高大精壯的小夥子了。
盡管已經離開北平快一年了,高軍武永遠也忘不了1937年流火鑠金的7月。那時,激烈的槍炮聲在盧溝橋、南苑、西苑一帶轟鳴不息,北平城內的人民群眾的愛國熱情空前高漲,紛紛走出家門,自發地組織勞軍。屍橫遍野的大紅門依然時常在高軍武腦海中浮現——佟將軍就在那裏血濺沙場,以身殉國。
由於擔心漢奸搗亂,佟將軍的遺體被隱秘安排在雍和宮附近的柏林寺。靈柩埋在了地下,地麵甚至沒敢留墳塚,隻是砌了個花池掩人耳目。
靈柩上也沒敢刻上將軍真名,而是寫為:王思源先生之靈。
佟將軍殉國時,高軍武18歲,十來個生活在將軍府中的軍眷男孩子中,他是最大的。
在火藥局一所清靜小院後,高軍武和母親堅持留下來照顧佟夫人一家。
每天收音機裏都在不斷傳遞著讓人震驚的消息:“日軍上海虹橋機場滋事”、“日軍海陸空並行齊攻上海”、“抗戰!抗戰!全民族聯合抗日,保家衛國!”、“德意日三國攜手,軸心國形成”、“國民政府遷都重慶”、“南京陷落,倭寇屠城”。
觸目驚心的消息如同未曾停息的炮火,給高軍武帶來無數次的撞擊,他密切的搜尋著每一點有關戰爭的新消息,關注著形勢變化。沸騰的熱血和躁動一直有力地鼓舞著他:一定要找到機會出去,痛痛快快殺日本人!
在日本人的膏藥旗和刺刀下,北平人民艱難而屈辱地熬過了一年多亡國奴的生活。
北京大學、輔仁大學先後在日本人的刺刀下複課了。高軍武回到學校,發現大門古老的牌樓頂上和辦公大樓均飄揚著太陽旗,還發現許多過去熟悉的教職員工都不見了。
化學係主任換成了原來清華大學的教授薩本鐵,學校不僅增加了許多日本教師和員工,各係還增設日語為必修課。同學們私下一聊,才知道許多不願當亡國奴的老師學生都逃到國統區去了,鄧以蟄等大教授雖然沒能逃走,但無論日本人如何軟硬兼施,寧願在家坐吃山空,也決不重回北大執教而替日本人營造升平和睦景象。
複課當天,化學係全體師生被集中在大教室裏,由日本人出任的副主任花穀中之和薩本鐵主任主持第一次會議。
花穀中之完全是一副勝利者居高臨下的麵目,不可一世的得意之情溢於言表;著名教授薩本鐵在日本人麵前卻顯得唯唯諾諾,低聲下氣,每一個中國學生看了都不由得義憤填膺。高軍武坐在下麵將拳頭攥得“嘎嘎”響。簡直想將禮堂的木桌捶裂。
散會不久,高軍武忍著憤慨,憋著一腔怒火,在大教室的黑板上洋洋灑灑,抄下了元朝著名詞人薩都剌的《百字令·登石頭城》:
石頭城上,
望天低吳楚,
眼空無物。
指點六朝形勝地,
唯有青山如壁。
蔽日旌旗,
連雲檣櫓,
白骨紛如雪。
一江南北,
消磨多少豪傑。
寂寞避暑離宮,
東風輦路,
芳草年年發。
落日無人鬆徑裏,
鬼火高低明滅。
歌舞樽前,
繁華鏡裏,
暗換青青發。
傷心千古,
秦淮一片明月。
這首《百字令》,發思古之激情,歎世事之滄桑,曆來係廣為傳誦的名篇佳作。高軍武在這特殊時刻把它抄出來,自然明顯帶著譏刺用意,因為眼下在日本人麵前俯首貼耳的薩教授,正是寫下千古名篇的薩都剌之後。
日本人視其為“反標”,大為震怒,憲兵隊立即派員趕到學校調查,一時弄得人心惶惶,許多學生不敢前來上課。高軍武則大不以為然,照樣每天夾了課本到學校上課,見了日本人更是仰頭向天,大搖大擺地行走,結果反倒平安無事。後來,還是遭受羞辱的薩本鐵本人出麵求情,日本人方悻悻然罷手了事。
除了上學,高軍武頻繁地和正在上朝陽高中的軍眷子弟古良、龍鳴劍,以及上初中的付永誌三個鐵哥們接觸。四個小夥子常常冒著生命危險,圍著一架老舊的電子管收音機,悄悄偷聽來自重慶的“敵台廣播”。
得知不少同學冒險逃往陝北延安,參加十八集團軍奔赴疆場殺敵的消息後,他們也悄悄地準備了地圖、指北針,決定冒險一試。可是,當他們戰戰兢兢地接受了日本人的盤查,出了西直門,剛到玉泉山腳下,便被清鄉的日軍騎兵嚇得退了回來。
最終,一次偷聽徹底改變了他們的命運。
那一次廣播的是《中央日報》的著名記者、時評家白益撰寫的《重慶——世界與中國的名城》,這位令他們崇拜的大記者用充滿熾愛與火熱的激情的筆觸寫道:“四方仰望著的重慶,實在已逐漸成為中國的心髒與腦髓,堪為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她吸引著四萬萬五千萬人民的思想、感情與意誌,將她強有力的電波,指揮著全國,肉眼看不出潛力,習俗中找不出的堅毅,都在全世界的隆重讚歎聲中,走上了命中的光榮之途。重慶戴上了偉大的花冠,所有的中國人注視著她,所有的中國人向往著她,這是我們無可後退的堡壘,這是我們的耶路撒冷!”
四個軍人的後代全都眼淚汪汪,胸中翻湧激蕩著一腔陽剛血氣。那一刻,他們分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盞明亮的燈。僅僅在十來天後,受到這篇文章強烈刺激的高軍武與古良、龍鳴劍、付永誌一起,終於逃出了北平。
這一次他們改變了方向,出永定門往南走,在路上走了足足半年時間。
這半年,對幾個從未吃過苦頭的年輕人來講算是一場嚴峻的考驗。
呼嘯而來的日軍飛機,如同嗜血的魔鬼,一路追趕著如潮的流亡民眾。飛機一來,他們就和其他人一道四處逃散,飛機一走,又趕快整裝前行。頻繁的空襲轟炸已經把逃難的民眾搞得訓練有素了。
走到武漢,等著搭船到重慶的人幾乎擠爆了碼頭。
幾個人運氣不錯,就在倉皇失措的擁擠中,盧作孚經營的民生輪船公司增派的用於搶運物資和民眾的船隻有力地緩解了混亂的局麵。四個小夥子又跟著人們一道擠上了船,溯江而上,朝著重慶進發。
1939年5月3日淩晨,裹挾在人群中,高軍武目光穿過攢動的人頭,遠遠地眺望——重慶,就在前方了。
重慶,這座位於長江上遊的普通邊遠城市,四川的一個商業口岸,地處長江、嘉陵江交彙處,嚴冬潮濕寒冷,酷暑悶熱難當,多少年來少人問津。
隨著國民政府遷都,政府官員、商人、金融家、學生、仆人以及北京、上海、南京、廣東等各地成千上萬的難民不斷擁入,人口由20萬猛增到了100萬。
特殊的時期,各地擁來的人們使這個落後而貧困的城市從此揭開了新的篇章。
嘉陵江邊的千廝門碼頭。隨著輪船快靠岸的汽笛嗚嗚響起,星星點點的燈火似乎被尖銳的鳴笛聲喚醒,碼頭邊已看得清不少活動的人影,辛勤早起的挑夫、小販已經在忙碌著招徠一批批異鄉人。“炒米糖開水”、“鹽水花生”的叫賣聲此起彼伏。
高軍武一行費盡力氣才從臭烘烘的船上擠下來,帶著初來乍到的迷茫站在了江邊。
重慶城第一大碼頭——朝天門船帆如林,汽笛聲聲,民生公司的大小輪船頻繁往來,不斷送來無數商品、物資和南腔北調的下江人。
河岸上石階陡峭,一眼望不到頭,岸上人頭攢動,小販、挑夫、報童、“丁零零”作響的黃包車、提著木箱招徠客人的擦鞋匠、戴禮帽的長衫客、旗袍卷發的摩登女郎往來不絕。上得碼頭,走到街上,一路招牌林立,銀行、錢莊、商號、店鋪沿街而設,車水馬龍絡繹不絕,“炒米糖開水”、“河水豆花飯”、“糯米團”、“鹽茶雞蛋”、“糍粑塊、彎刀粑、棒棒糕”叫賣聲聲,熱鬧異常。
如果不是偶爾飛機飛過發出的沉悶的轟隆聲,輪船不斷運來傷兵、難民和卸下大批軍用物資製造出的緊張氣氛,山城完全是一副升平景象。
街邊黑糊糊的大鍋裏熱氣騰騰,煮在鍋裏滾熱的雪白豆花引起了幾個北方小夥子的好奇,撒了碧綠蔥花放了通紅辣椒的油碟更是勾人食欲。好久以來沒吃過一頓好飯,他們被這地道的川東風味逗得口水滴答。
高軍武摸摸癟癟的口袋,底氣不足地向夥計詢問價格,聽後,鬆了口氣,回頭招呼幾個弟兄:“快來,快來,吃吃重慶的飯菜!”早已按捺不住的三個人聽大哥作了招呼,二話沒說,立馬擠到桌邊,豆花、油碟一上桌,三下五除二,不顧辣得“呼嚕呼嚕”,幾大碗白嫩嫩的豆花、紅通通的辣椒油碟、堆得冒尖的糙米飯被迅速搞了個精光。
飯畢,大家走到街邊,高軍武將口袋翻了個底朝天給幾個弟兄看——錢徹底用完了。“怎麼辦?”大家焦急起來。
龍鳴劍拉著高軍武說:“大哥,現在最要緊的辦法是怎麼去兵營,進得了軍隊,不要說吃飯,什麼天大的問題都解決了。要不我們哥幾個一腔熱血從北平跑來,落得個餓死街頭,那簡直就是鬧個大笑話了。”
高軍武正要發話,忽然被前麵嘈雜的人聲吸引了,那裏人群圍得裏三層外三層,隱約傳來樂聲,竟然是他們非常熟悉的《長城謠》!於是,他示意弟兄們一起先過去看看。
擠到人堆裏,隻見人群中間站著個年輕娃娃,身形瘦小,看上去不過十四五歲,穿雙破草鞋,腰裏紮根髒不拉嘰的汗巾子,腳底下擺了個灰不溜兒的破草帽,舉著支黃亮亮的嗩呐,正撮著嘴、投入地吹奏那首讓人心碎腸斷的《長城謠》。
眼看人群越擠越多,娃娃停住吹奏,老練地咳了一聲,清了下嗓子,雄氣彪彪地昂起腦袋,挺起搓衣板似的胸膛,將嗩呐在腰間一係,雙手抱拳打了一拱——後來高軍武等人才知道,這是四川袍哥見麵時的禮節,謂之“丟拐子”——用尚帶童稚的嗓音大聲說道:“各位大爺大媽大哥大嫂大姐妹兒,山不轉路轉,路不轉水相連,一根田坎還有三截爛,在下鄒喜子,眼前遇上過不了的坎,還請你們聽完我這首曲子,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助我鄒喜子和老娘過這個難關!下麵再聽我一首四川人的小調。”
說罷,隻見他又抽出腰間的嗩呐,用髒兮兮的汗巾子揩了揩,擺開架勢,搖頭鼓腮,一曲川味十足的《槐花幾時開》四散開來。
嗩呐聲聲悠揚,曲調婉轉,圍觀的人都聽得如醉如癡,仿佛真有紛紛揚揚的槐花飄飄蕩蕩,灑落天地間。
餘音繚繞,圍觀的人群半天才回過神來,一起拍起巴掌,不少人紛紛開始往鄒喜子腳下的破草帽裏丟錢。一會就把草帽填滿了。鄒喜子感激涕零,又一抱拳叩謝圍觀的人:“多謝大爺大媽大哥大姐。鄒喜子我本是江津人,媽生了我弟兄四個,自小跟著我老漢四鄉八寨吹嗩呐混口飯吃,後來,我老漢生病死了,三個哥哥也都當了壯丁,大哥剛戰死在山西,二哥又戰死在長沙,三哥最幹脆,還沒等到開上前線,連船帶人就在長壽白鶴梁被日本鬼子的飛機炸沉了,可憐八百個新兵,連日本人的麵都沒見著,全都去了鬼門關。政府進川以後,農民稅重得不得了,辛辛苦苦幹一年,地裏產的東西一大半都被搜刮走了,鄉下沒法活,我和我媽跑到這重慶城裏來要碗飯吃。沒想進城後在下回水溝的橋洞洞裏頭才睡了幾天,我媽就病倒起不來了,我想救我媽,才獨個兒來吹嗩呐賺幾個錢給我媽治病。難得大家發善心幫我,我鄒喜子拿不出啥東西來報答你們,就再吹段曲兒,替大家討個喜吧。”
他將嗩呐一舉,喜慶歡快的一曲《百鳥朝鳳》又婉轉而出。
擠在一邊看熱鬧的高軍武等人被鄒喜子的一番話打動了,年齡最小的付永誌甚至眼裏都泛起了淚花花。龍鳴劍用胳膊肘碰碰高軍武:“軍武哥,我們不會隻是看熱鬧吧?要錢沒錢,同情人家又幫不上忙,光看熱鬧不大好吧?”
高軍武擺擺手示意龍鳴劍不要作聲,等到曲終了,他大踏步走到場中間,也像鄒喜子一樣衝著大家一抱拳:“各位父老鄉親,剛剛在下聽到這位小兄弟的一家遭遇,深受感動。我們兄弟幾個一路從北平來到重慶,希望投軍報國,可惜現在報國無門,又身無分文,隻有憑點拳腳功夫給大家湊個興,大家看了要覺得看得過去,看兄弟薄麵,再幫這位小兄弟一把!”
說著,高軍武便舒展拳腳,幹淨利落的表演起了一套拳法,身形時疾時徐,虎虎生風。等到他徐徐站定,按捺不住的觀眾喝彩聲此起彼伏。更多的紙幣飄到了鄒喜子的破草帽裏。手裏提著嗩呐的鄒喜子站在一邊,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瞪大了眼睛,崇敬無比地望著眼前這個英武高大的“下江人”,不知道說什麼才合適。
幾個旁觀的弟兄納悶地看著高軍武,付永誌悄悄嘀咕:“大哥不會以後也打算賣藝討飯錢吧?”
練完這套拳腳,高軍武又一抱拳:“諸位父老鄉親,在下高軍武,老家在北平。前年盧溝橋事變,鬼子打到北平城裏,容不得我們再呆下去。如今重慶成為戰時首都,萬眾民心所向,我和幾個弟兄一道跋山涉水來到這裏,隻希望投軍報國,殺盡鬼子兵。奈何現在人生地不熟,投軍無路,隻求各位指點一二,我在這裏給大家謝過了!”
弟兄幾個這下明白了大哥的用意,這個方法完全可以吸引人注意,說不定立馬就招來個肯幫忙指路的呢。於是,呼啦一下圍到高軍武身邊,一起拿出在北平遊行的架勢,振臂高呼:“投軍報國,把日本人趕出中國!”
圍觀人群中頓時產生了不小的躁動,高軍武利用個子高的優勢,大臂一揮,開始講起自己親曆北平淪陷,日軍橫行的種種情況,講到激動處,大聲疾呼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他慷慨激昂的演說才打住,一個清脆的聲音即刻響起來:“你們要當兵打仗,殺日本鬼子,我可以幫幫你們!”
人群的眼光一下又被吸引到了一個年輕女孩子身上:她大約十七八歲光景,齊肩短發,白布衫,黑裙,白襪,平底皮鞋,布書包拎在手上,顯然還是個學生。
一個大爺不等眾人開口,就發出疑問:“人家年輕人盡忠報國,你一個小女娃娃,不要覺得好耍,隨便開口,幫不上忙,還耽擱人家大事。”
女學生身邊閃出一個身材矮壯,穿淺藍斜排扣洋布滾身的姑娘:“你這個大爺不要把人看扁了,我們蕭家小姐都幫不上忙,恐怕這重慶城就沒幾個人幫得到忙了。”
“蕭小姐?”幾個年輕人一愣。
女學生頷首一笑:“我父親是蕭紫石,我叫蕭玉。看你們參軍心切,希望能幫上一點忙。”
“啊,原來是蕭老軍的女兒啊!”人群一片驚呼。
蕭紫石——蕭老軍的大名,如雷貫耳,大中華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辛亥元老,中山摯友,參加過廣州、武昌起義,後被南京臨時政府委任為蜀軍北伐總司令。不久南北和議達成,蕭紫石任蜀軍第一師師長駐紮重慶。
“二次革命”爆發,蕭紫石與楊庶堪成立討袁軍,被公推為四川討袁總司令。
繼後參與蔡鍔、唐繼堯討袁護國之役。袁暴卒,蕭紫石任川軍總司令兼重慶鎮守使,攝四川軍民兩政大權,被國民黨“一大”選為中央執行委員會委員,官拜上將軍。全麵抗戰爆發後,已近花甲之年的蕭老軍毅然率部出征,淞滬大戰,台兒莊之役,功勳彪炳,此時正擔任著第九戰區副總司令之職。
一聽眼前的女學生竟是蕭老軍之後,高軍武也不由得一驚,大家都紛紛鄭重而好奇地細細打量起她——蕭玉來。
高軍武鼓足勇氣道:“蕭小姐,我們四人都是軍人之後,剛從北平逃到大後方來,打算投軍殺敵。初到重慶,人生地不熟,既然令尊就是正帶兵征戰的蕭老將軍,如果小姐引見,能得老英雄幫我們指點一條從軍之路,我們感激不盡。”
剛剛還和老大爺辯解的丫環小芸趕緊熱情地搶著說:“小姐,現在老爺不在重慶,找找程先生吧,他老漢不就是政府的兵役署署長,專管征兵的事麼?眼下程先生天天跑到府上來沒話找話說,就圖討你張笑臉,你隨便給他打個招呼,這事還不馬上解決了?”
蕭玉不由臉色一沉:“小芸,你現在話是越來越多了,找誰不找誰,莫非還要你來教我?”
小芸挨了小姐教訓,趕緊閉了嘴。
蕭玉繼續對高軍武等人說:“像你們這樣出身軍人家庭,又是大學生,部隊裏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人才,還怕報國無門嗎?我給你們指指路,隻怕都搶著要呢,你們就等著順順當當地穿上軍裝吧。”
小夥子們心裏簡直樂開了花。圍觀的群眾簡直像看了一場精彩表演一般,又一致鼓起掌來!
愣在一邊的鄒喜子一下清醒過來,上前拉住高軍武:“大哥,好人有好報,謝謝你!我鄒喜子最恨日本人,有機會我也和你們一道參軍,別丟下我啊。”
蕭玉在一邊笑著對他說:“小兄弟,不要急,先給你娘治好病。你要有什麼困難,隨時來找我。我家住在江家巷,我會幫你的。”
鄒喜子喜笑顏開:“謝謝大姐,謝謝大哥!回頭我來找你們!”
蕭玉看著鄒喜子走遠,回頭對高軍武等人說:“走吧,先去我家,我幫你們聯係好,馬上就送你們去當兵!”幾個人趕緊跟著蕭玉往江家巷走去。
蕭玉比他們還心急,幹脆吩咐小芸叫來幾乘滑竿,讓大家都坐了上去。
四個北方小夥子何曾見識過這種獨特的交通工具:兩根滑溜溜的竹竿之間綁上一把簡單的竹椅,再懸一塊腳榻。他們小心翼翼地躺了上去,腳夫剛一直起腰,小夥子們便懸在空中驚叫起來,擔心摔下去。走了一會兒,他們才體會到滑竿真是個不錯的玩意,隨著兩名腳夫一唱一和、節奏感極強的拍子和步伐,顫悠悠走街過巷,山水之城的韻味體會無遺。
一到江家巷裏的蕭家花園,也算見過大場麵的小夥子們傻了眼:中西合璧式的高大門樓巍然聳立,顯出名門望族的不凡氣魄。挎著駁殼槍的衛兵恭恭敬敬地向蕭玉行了個標準的軍禮,馬上推開了嵌著許多精致鐵花的歐式圓頂鐵柵門。
在蕭玉帶領下,他們往主樓走去,沿路經過了專門為蕭家孩子設的幼稚園,裏麵傳出若幹台鋼琴清脆的奏鳴聲——蕭家的孩子們都有自己特聘的音樂、美術、體育老師。矗立園中的人字形屋頂的主樓坐南朝北,彰顯出世家風範的不俗氣派與莊重。寬敞的客廳全用紅木鋪就,地板光可鑒人,來自於國外的地毯色彩素雅,飾有抽象的幾何圖案和簡單柔和的花紋,顯示出主人地位的厚重不凡。
日本人到來之前,他們在北平城裏曾經生活在也算物質優越的環境裏,可看到蕭家的排場和蕭玉竟然有大大小小近20個媽媽和五六十個兄弟姐妹,他們還是大大吃了一驚。
同是中國的將軍,北方的佟麟閣與四川的蕭紫石在家庭生活上竟然有著天差地別。
蕭老將軍在中國曆史上有名,不單由於他在舊中國軍閥混戰史中的重要地位,更因為他那具有傳奇色彩的私生活。大大小小的太太,蕭老將軍當時就娶了近20個。
對此,他自有一套理論:“中國文化,自來崇拜強權,曆朝皇帝,哪一個不是三宮六院,嬪妃三千,臣子百姓除了羨慕他有能耐,哪個還敢從道德上去譴責於他?入據了紫禁城的袁世凱,不也大大小小討了十幾個老婆?山東的張宗昌,官不過一省都督,卻一口氣討了42個老婆,其中竟然還有20個金發碧眼的歐洲洋婆子。我蕭紫石一人討十幾個姨太太,應該是讓我部官兵大長誌氣,有了效法的楷模。英雄美女,自古皆然,看到自己的長官錦衣玉食、美女如雲,豈不是也給了兄弟們一個美好實在的奔頭?懂得穿上了這身二尺半,便隻有軍前效命,建功立業,方能加官晉爵,盡享人間榮華富貴。”這番言論雖流布於肆,鑒於他的戰功,反倒現出名士風流、英雄本色,讓人無話可說。
到客廳一落腳,蕭玉緊跟著一個電話,便將四人當兵的事情輕輕鬆鬆辦妥當了。雖然蕭紫石遠在前線,可他在重慶城身居要職的老部下對他的千金“玉”駕親征,沒有不給臉麵的。
放下電話,蕭玉對高軍武等人說:“沒問題了,我剛才找了過去在我父親手下當過混成旅旅長的重慶衛戍司令唐叔叔,他一聽說你們幾個人的來曆,歡迎得不得了,滿口答應。催著我快帶你們去。我父親過去的一個叫邵青陽的老衛士現在正在張自忠的59軍當副營長,在第5戰區鄂北一帶作戰,前些日子被派到重慶接兵練兵來了,唐叔叔讓你們到邵青陽那裏,受訓完後就跟他一起到張將軍手下當兵。”
張自忠是台兒莊一役中湧現出來的抗日名將,更是29軍的老人,能跟著這樣的將領沙場殺敵,幾個小夥子真是摩拳擦掌,高興得要命!對弟兄們有了交代,高軍武心底更滿是對蕭玉的感激,暗自發誓有機會一定好好謝謝這個熱心的姑娘。
這個獨特的大家庭用餐的場麵讓幾個小夥子大開了眼界。
吃午飯時,寬敞的飯廳裏,蕭玉和她養母田太太單設一桌款待高軍武幾人,雖是國難時期,依然是餐具精美,菜肴豐盛。
蕭玉的另外十幾個大媽小媽和幾十個兄弟姐妹加上老師圍坐十來張大圓桌用餐。蕭家的太太一個個溫文爾雅,雍容華貴,幾十個兒女也都彬彬有禮,顯得極有教養。吃飯前,兒女們先要對著正襟危坐的眾位媽媽唱《蕭氏家歌》,音樂教師彈起從維也納進口的三角鋼琴,孩子們垂手而立,畢恭畢敬一齊唱到:“感謝爹爹,感謝媽媽,給我們飯吃。我們要聽教訓,學好人,才對得起爹爹媽媽的撫育之情……”
聽蕭玉說,這首歌的詞是她父親親手所撰,曲子則是父親花重金請青木關國立音專大名鼎鼎的劉雪庵先生譜的。
高軍武明顯地感覺到性格溫和的長房夫人田太太在這個大家庭中並沒什麼地位。真正統管“後宮”的是七姨太鄭麗卿。
第一次出現在他眼中的七姨太,個子高挑,蓬鬆的頭發梳成個烏黑的大發髻吊在腦後,胸前開了個水滴造型口子的錦緞旗袍配上玻璃絲襪、黑皮高跟鞋、耳環、鑽戒、金表等,雖然是徐娘半老,可看上去依然是身段豐腴,光彩照人。
七姨太一進飯堂,不單家仆雜役,連蕭家的大小太太以及眾多兒女全都爭著上前問安打招呼。
七姨太待人倒是熱情有禮,見飯堂裏今日單設一桌,款待幾位生客,趕緊滿麵春風地過來寒暄應酬,依次敬客人一杯酒,言談舉止之中掩飾不住居高臨下的味道,讓高軍武很不習慣。
午飯後,蕭玉和魏小芸親自送他們去新兵營。剛走到大門口,就見一輛黑色鋥亮的小轎車駛了進來。
魏小芸眉頭一皺叫道:“小姐,程先生又找你來了。”
蕭玉還沒來得及開口,轎車輕盈地停在了她跟前,一個蓄著時髦的拿破侖頭,西裝革履,長得蠻精神的年輕人呼地從駕駛室蹦出來,堵在了蕭玉前麵,興衝衝說道:“小玉,莫出門,今下午‘國泰’有美國新片《摩登時代》,卓別林和寶蓮·高黛演的。票好俏啊,我專門打電話讓況經理給我們留了兩張。”
蕭玉漠然地回道:“嘉陵,謝謝你了。不過,實在對不起,我現在得出去幫這幾位北平來的朋友辦件重要的事情,沒時間看電影。”一邊說話,一邊腳不停步地往外走。
高軍武等人看出此君分明是個不受歡迎的角色,也加快步子,跟著蕭玉出了大門。
小夥子在後麵追著嚷:“唉,唉,小玉,怎麼也不給我介紹介紹你這幾位朋友?有啥重要事,我也可以幫著辦嘛!”
蕭玉完全一改平素的溫和可親,頭也不回地應道:“小事一樁,就不麻煩你了。”
連傻子也能看出,這位叫作“嘉陵”的時髦先生,無疑是蕭玉的一位狂熱追求者。
蕭玉把他們送到了設在離蕭家花園不遠處較場口的59軍新兵營。此時尚是午休時分,從附近區縣集中到這裏的新兵們有的在操場上打籃球,更多的則圍在場邊當觀眾。四處趕搭起來的房子裏,也亂紛紛地飛出歌聲和樂器聲,其中還有為數不多的女兵。
由於事前唐司令用電話特意打過招呼,新兵營的馬主任對他們熱情得有些兒過分,還把邵青陽副營長也叫到主任辦公室來同他們見麵。
邵青陽三十五六歲,長得矮壯敦實,厚嘴唇,酒糟鼻,圓圓的腦殼剃得鋥亮,皮膚糙得像塊腳板苕。其貌不揚,但上了戰場卻絕對是把好手,單憑他是從淞滬戰場和台兒莊屍山血海裏一路衝殺活下來,並獲得了六等“青天白日”勳章的一名川軍軍官,就讓人不能不對他打心眼裏既敬又畏。
眼見昔日老長官的千金小姐親自把這四個長得敦敦實實的年輕大學生送來當兵,邵青陽拍著胸口豪氣衝天地對蕭玉說:“小姐,既然他們是你的朋友,也就是我邵青陽的朋友,你放放心心把他們交給我,有我在,沒人敢給他們半點苦頭吃。”
一切都顯得如此的順利,然而緊接著戰爭就顯露出殘忍的麵目,讓高軍武他們剛剛參軍就接受了一場嚴格的洗禮。
那天正是5月3日下午一點鍾後,日本飛機突然飛臨重慶上空的時刻。
馬主任和邵青陽、加上高軍武四個年輕人正把蕭玉和魏小芸巴巴結結地送到新兵營大門口,警報聲驚心動魄地響了起來。
那一刻,新兵營裏出現了一片混亂。雖然這些青年男女穿上新軍裝後大都已經接受過防空演習,但在驟然臨空而至的死亡威脅之下依然顯得混亂不堪。他們驚慌失措地從每一幢泥牆草頂的房舍裏蜂擁而出,向著山崖腳下早已挖好的防空洞狂奔而去。
邵青陽衝著大家叫了一聲:“快往崖腳下跑!那兒有防空洞!”話音剛落,將身一屈,把已經被嚇呆了蕭玉猛地背在寬厚的背上,大踏步向著崖腳飛奔而去。馬主任、魏小芸和三個年輕人也本能地逃向了防空洞。
可是,隻有高軍武沒有躲避,作為經曆過北平炮火的軍人之後,麵對硝煙他還能保持比常人更足夠的鎮定。
那短短的幾分鍾給他的刺激令他血脈噴漲!痛心疾首!
這場慘烈空戰留給他的印象是,中國空軍的飛機仿佛全是用竹片編成的。緊接著,日本人的轟炸機開始投彈了,一團團火光在軍營和附近的民居地衝天而起。
當日本飛機丟光炸彈掉頭飛去後,一直在防空洞口目睹著他的獨特表現的男男女女一擁而出,向著他飛奔過去。讓他們既驚奇又欣慰的是,高軍武一點也沒有受傷,隻不過炸彈的硝煙,已經將他熏染成了一個黑人。
新兵們認為他是一個不可理喻的奇人。
而邵副營長卻衝高軍武肩上重重地擂了一拳頭,叫道:“狗日娃娃,不單儀表堂堂,膽氣過人,眼裏還透著一股子懾人殺氣,哥子我剛才掐指一算,篤定你娃是個當英雄好漢的種!”
剛回過神來的蕭玉不由自主地抬起雙眸,眼光匆匆掃過高軍武的臉,湊巧和這個年輕人還冒著怒火的眼睛碰個正著,驚得她趕緊低下頭來,心一陣猛跳,白皙的臉上紅了一片……
“笛——”邵青陽躍上操場旁邊的閱兵台,用力地吹響了哨子,四處腳步雜遝,教官和新兵們聞聲從防空洞和臨時藏身之處擁出,片刻工夫後,便整齊地排列在操場上。
邵青陽揚手向外一揮:“狗日的小日本天良喪盡,居然往中國平民百姓腦殼上丟炸彈!各隊立即出發,哪裏火大就往哪裏衝,給我撲火,救人!”
黃色的隊伍像潮水一樣“嘩嘩”擁出了營房門。
高軍武看著蕭玉著急地問:“小姐,我要去撲火救人了,你和小芸怎麼辦?”
蕭玉杏目圓睜:“你們撲火救人,我和小芸還能隔岸觀火?我跟你一起去!”
當他們衝出新兵營大門,看到整個市區已經被黑煙烈火所籠罩,成了一片火海。烈火熊熊,煙塵遮天蔽日,晴空萬裏的景象如同幻覺一般瞬間消失了,人們到處呼號奔走,整個市區如同人間地獄。
無數老百姓的吊腳樓房子全用竹木搭架捆綁而成,見火即燃,迅速蔓延開去。被炸斷手、炸破頭的市民,在血泊火海中掙紮慘叫。一時間到處牆倒屋塌,血肉模糊,連大街兩邊的樹上、電線上,也掛著不少血淋淋的殘肢斷臂。救護隊急急出動,來回頻繁奔走,擔架所過之處,鮮血竟流成一條條烏黑的粗線。
一隊消防隊員推著噴水車趕來了,可是,自來水設施已經遭到嚴重破壞,龍頭擰開,一滴水也流不出來。
眼看著火是沒法撲了,急得青筋暴凸的邵青陽大吼一聲:“弟兄們往裏衝,還有口氣的全給我弄出來!”話音未落,他第一個衝進了難民所。高軍武和弟兄們緊緊跟上,竭盡全力地把每一個還在慘叫、呻吟的人救出來。
高軍武一邊救人,一邊掛惦著蕭玉:不知道這個文弱的嬌小姐有沒有被嚇得昏過去?當他回頭看時,不由吸了口涼氣,心底暗自佩服起兩個女子來:蕭玉和小芸一個扶著個老人,一個抱著孩子,正從火堆裏衝出來,兩張臉也都被濃煙熏得黑糊糊的。
直到太陽落山,夜幕下垂時,新兵營附近的大火才逐漸熄滅下去。
由於電力係統遭到嚴重破壞,重慶城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精疲力竭的蕭玉和魏小芸臉也沒顧得上洗,抹了兩把,趕著要回家了。
邵青陽一聽,馬上說道:“外麵黑燈瞎火的,滿街都是死人,高軍武,你帶幾個弟兄,把蕭小姐給我平平安安地送回屋,傷著根頭發,我賞你50軍棍。”
高軍武聽罷,趕忙喊道:“古良、龍鳴劍、付永誌,跟我去送蕭小姐。”
一到較場口街上,他們看見燈籠、電筒胡亂晃動,無家可歸的男女老幼一堆堆坐在馬路當中,兩旁的不少房子仍在“劈劈剝剝”地燃燒著,不時有一排排樓房“嘩啦啦”橫倒下來,灰塵揚起老高。火場裏燃燒著屍骸,發出陣陣惡臭。行道樹的殘肢斷臂上,掛著布片、破帽、血染的肉塊和滴瀝的肚腸。
一進蕭家花園大門,幾個護兵打著電筒迎上來,驚喜地叫道:“哎呀,謝天謝天,小姐回來了!日本人的飛機炸得那樣凶,一大家人全都進了防空洞,就不見小姐的影,都快把田夫人給急死了。”
進了小樓,聞報後一股腦兒迎出來一群人,搶在前麵的大太太急聲吩咐家仆,“把蠟燭舉高些,快讓大媽看看小玉傷到哪裏沒有。”湊近一看,驀地尖叫起來,“哎喲喲,小玉,你看看你,都快變成塊黑炭了,趕快進去洗洗!”不由分說,推著蕭玉就往屋裏走,大群丫頭老媽子也一擁而上,蕭玉隻得尷尬的回頭衝幾個小夥子一笑,隨著家人進去了。
幾個小夥子立在原地,傻傻的互相笑笑,高軍武拍拍大家:“好了,完成任務。早點回去歇著吧。”
第二天下午五時左右,日本人的飛機又來了,而且比前一天的轟炸更為慘烈。
“五三”、“五四”兩天的轟炸,幾乎毀掉了大半個重慶城區。繁華的陝西路和商業場、小什字一帶的街道,大半變為廢墟,從通遠門到都郵街一帶,原有的棟棟高樓大廈兩日之間變成瓦礫一片,商鋪、銀行也大都成了瓦礫場。無數鋪麵和民房大火連日未熄,煙塵蔽日。
街上市民傷亡慘重,殘缺屍體到處都是。從磚石堆中挖掘出來的死人,有的頭顱被壓扁,有的四肢被炸斷。古老的羅漢寺、長安寺也被大火吞噬;外國教會及英國、法國等各國駐華使館,連掛有納粹黨旗的德國大使館也未能幸免。
晚上,重慶全市斷水斷電,在漆黑的夜幕下,除了受災地區的火光烈焰以外,許多街巷的瓦礫堆邊都閃爍著祭悼亡靈的香頭燭光。
這僅僅是一場漫長苦難的開始,從此長達5年多的時間裏,日本人的飛機便開始長麻吊線地前來轟炸,重慶的生活也從這一天開始變得日益提心吊膽,警報一響,紅氣球一升空,大人小娃便沒命地往防空洞裏跑。
邵青陽幼時在合川華鎣山老家上過幾年私塾,打了點舊學底子,後來在舊軍隊裏當了幾年兵,練得出口成“髒”。加之又在大軍頭蕭紫石身邊當過幾年衛士,耳濡目染,從長官身上偷偷學得些儒將派頭,說起話來引經據典,雅俗混雜,髒話連篇,但時不時又會冒出幾句“之乎者也”,常常讓他手下的學生兵忍俊不禁。
不過,邵副營長對高軍武等人的特殊關照是顯而易見的,四個小夥子剛剛換上新軍裝,編入新兵隊,他便宣布高軍武擔任新兵班班長。新兵營裏的訓練要求對這四個軍人後代來說簡直就是小菜一碟,一上操場,他們便顯露出了高出一般人的能力。不光身體素質好,訓練有底子,一言一行都來得比其他人有想法,肯動腦筋,進步非常神速。高軍武所得評價最高。
邵青陽一直讚歎:“格老子,喝過洋墨水就是不一樣,真他媽一塊當兵的好料子!”
前方形勢吃緊,新兵僅受訓短短20天便要開往前線。
此時,長江以北的大別山、桐柏山一帶中日兩軍正打得炮火連天,殺聲震地。
日軍攻陷武漢後,此番再次集中重兵進犯鄂北的隨縣、棗陽地區。在武漢的長江上遊沙市以西一段長江江防、鄂北、豫南、皖東大別山區劃歸李宗仁將軍的第5戰區。
第5戰區地處政府中樞門戶的川東要衝,這一地區擁有相當優越的地形條件。大別山雄峙於東,桐柏山橫臥在北,西依荊山,南瀕長江,大洪山虎踞其中,漢水之險貫通南北。該戰區進可襲擾平漢線威脅武漢地區,退可屏障川陝大後方,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第5戰區雖然所屬部隊係統龐雜,戰鬥力參差不齊,重武器相當缺乏,但仍依托有利地形,不斷地襲擾日軍。
自1939年4月開始,第5戰區為配合統帥部製訂的“4月攻勢”,命令各部從東西兩側頻頻襲擾平漢線南端,尤其令武漢日軍不安的是,中國統帥部為加強第5戰區實力,不斷主動出擊,進一步將6個師的兵力移往棗陽,加強對日軍的襲擊。李宗仁麾下的30幾個師,在靠近日軍第一線的隨縣、棗陽一帶構築陣地,窺視近在眼前的武漢,這支大軍恰如一把高舉著的鐵錘,隨時可能砸到岡村寧次大將的腦袋上。為此,日本駐武漢地區部隊製訂了深入第5戰區作戰的計劃,企圖先發製人打擊中國軍隊主力,使其喪失戰鬥力,解除西北方麵對武漢的威脅。
從4月開始,岡村寧次便調兵遣將,配備大量火炮、戰車和飛機,使用三個半師團兵力,發動奔襲戰,分進合擊,企圖運用兩翼包圍和中央突破的戰略,將中國軍隊主力消滅在桐柏山與大洪山之間的隨縣、棗陽一帶。4月30日,又集結三個師團和騎兵13萬兵力,配以輕重火炮200餘門,戰車100餘輛,對第5戰區發起了全麵進攻,憑借強大的水陸空火力一舉突破5戰區防線,占領了隨縣、棗陽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