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少年的河(5)(1 / 3)

父親沒有回答,他開始給自己的手塗抹甘油、蛤蜊油或者羊油,邊塗邊咬牙忍著疼,但從他牙縫中跑出的絲絲痛苦聲,還是能夠讓我感覺到他十分的難受。可我沒有辦法解除他的痛苦。那些油類治不好父親的手裂病。母親說病在根子上,年年複發,年年受折磨。後來我才明白,除非少幹活、不下冷水,且注意保養,否則治手裂的油是沒有效果的;父親到了晚年,冬天苦髒累的活幹得少了,手不再裂了,便說明了這一點。

中年的父親在三九寒冬仍有做不完的活兒,從下放的生產隊回家後,擠時間洗山芋粉、製作山芋角、打豆腐、磨米粉等。操辦日常生活食物以及籌辦年貨,都需要父親一雙勤勞的手。困難年月早餐多半吃粗糧,父親天剛蒙蒙亮就將一籃子山芋拎到屋後的河邊,將它們一隻隻涮幹淨,手上雖貼著橡皮膏,但被水浸濕後,十指刺骨錐心的疼。父親洗好山芋回家,麵孔被痛苦扭曲變形,身子顫抖著,他罵天,冷死人!他將山芋交給母親後,撕掉那些即將脫落的橡皮膏,擠出紫血,然後從一塊大的橡皮膏上剪下一塊小的給傷口貼住。對於父親,橡皮膏非常珍貴,它能稍稍保護傷口,至少可以不讓創麵直接接觸東西。有時,橡皮膏用完了,而父親手頭沒錢,他隻得將用過的髒兮兮的橡皮膏放到燈上烘一供,烘軟了繼續用。

母親去世那年,我們清理物件,在一個立櫥的抽屜裏發現了不少橡皮膏,一盒盒,用布條紮著。我問父親哪來這麼多橡皮膏?父親告訴我,你媽媽一有錢就買日常用品,怕緊張時買不到,這是她儲藏的……我的鼻子一酸,母親自己的手雖幹了很多苦活而不凍裂,但她還是很關心父親的手。父親接著說,有的是你哥哥從單位開回來的,你不是也買過一些回家……對,想起來了,我工作後的確買過橡皮膏。不在冬天而在秋天。父親接過它,遞給母親,母親像得到了寶物似的高興不已,然後將它藏進了抽屜裏。實際上,當父親不再缺乏橡皮膏時,他的手已經不被凍裂了。

父親離開我們時,橡皮膏仍舊留在那個抽屜裏,一盒盒很完整地收藏著,與歲月一同老去。但是,它卻刻在我的記憶裏,使我很容易在冬天害凍瘡時想起父親那雙一道道裂口上貼著橡皮膏的手。我的凍瘡病根一直沒除掉,今冬照舊複發了。仿佛記憶本身是一種疼,間夾著癢。

牛棚村

牛棚村村西口靠近堰壩的地方有一口水井。說是水井實際上是水塘旁的一個小池子,用幾塊麻石條砌的,井麵不圓也不方。下大雨時地上四處的髒水淌進塘裏,塘水渾濁,而井水依然清澈;幹旱時塘水縮至塘底而井水總是滿滿的。我過去進入牛棚村習慣從大路插入堰壩,走到井旁會停下來看幾眼,然後才繞著塘沿走向姐姐家。

好多年沒看那井了,因為姐姐家在公路旁蓋起了三棟樓房,下車幾步就到了她家。許多人家也在公路旁蓋了褸房,村外的公路成為村內的公路。姐姐家用上了自來水和太陽能,顯然那老井對於姐姐和她的鄰居都不再重要。小時候,我曾多次恰巧在堰壩上看到姐姐在井裏舀水,心情就有些沉重。井裏閃著姐姐顫動的身影。姐姐是萬不得已才嫁到牛棚村的,她生了三個孩子後還在對弟弟們訴說,如果當年堅決不答應父親,那麼後來戶口回城她就會有一份工作,而不至於在農村“受一輩子苦”。

牛棚村不是“文革”時才起的村名,早在清朝,沒有圍湖造田,枯水期,冶塘湖裏長滿了草,四鄉八鄰許多農民牽牛到湖裏放牧,有一年幾個陳姓農民在湖岸搭建茅草棚,長期住下,並用牛車裝水排澇抗旱,於是“牛車棚”就成了地名。後來“牛車棚”的設施淘汰,很多人都不知道“牛車棚”是什麼樣,以致隨著人口的增長,這裏形成了一個村莊,人們簡稱其為牛棚。村子飽受水患,十分貧窮,I960年餓死了兩百多人。其他村裏人,還有鎮上人,常常歧視地叫它為“牛屎棚”。

1969年國家無法提供更多的工作崗位給城鎮居民,於是號召居民下放農村。動員會上幹部要求居民自己先聯係村子,可附近農村沒有我家親戚,其他村子又不願接收我家,眼看就要中斷商品糧供應,而由公社直接安排我家到離鎮更遠的地方,就在這時,鄰居家一個親戚知道了我家情況,主動來對我父母說,可以下放到他那個村子去。就這樣,我家所有人的戶口遷到了離鎮兩公裏的牛棚村。按理村裏得提供住房,可村子窮得連半間隊屋也沒有,除非我家願意住牛棚。好在路不多,父親帶著姐姐哥哥每天早出晚歸。家沒搬過去,這倒使下放時剛幾歲、到戶口回城時十幾歲的我沒有過一天村民生活,接受的是小鎮文化的熏陶,盡管我經常去牛棚村。經常去牛棚村,是因為我的姐姐嫁在牛棚村。